是他自己放棄了。
棋子落下,愛他的、敬仰他的、支持他的,全都在他的默許下離開了他,與他對立而望,視他如敵寇。
他孤身一人在衆人皆不知的角落擔起了大齊飄搖的未來,也背負了朝臣的唾棄與罵名。
執棋手也會難過嗎?
當他親手撥弄棋子,看着自己身旁逐漸空無一人,是否也曾感傷?
他是人中骐骥,有滿腹珠玑,可“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他真就能坦然釋懷嗎?
……當然不能啊。
怎麼會忍心呢?
他如此熱忱地愛着這個世界,所以哪怕為自己選了一條絕路,也還是會忍不住在他們遇險時宮門相救。
會在百姓有危時不顧瘴毒前往百越,會挺身而出往江南治水。
為蒼生謀,他從來不惜此身。
江铖隻覺眼前一陣一陣發黑,好半天才穩住身形,他張了張嘴,聲音沙啞到可怕,“他為什麼不說?”
蕭予辭好似已經平靜,他微垂着頭,半張臉藏在晦暗陰影中,神色看不分明,隻能聽見似悲似泣的尾音,“他若是說了,将軍,你還會如他所願棄他而去嗎?”
不會的。
江铖不會,他不會,顔慎、燕長甯、範宗文、徐懷冀、陳宗道……全都不會。
縱然最後拗不過沈明燭,以大局為重離開他輔佐三皇子,也定然愧疚難安、負罪引慝。
而無需多想便知道,以五年後沈明燭表現出來的仁善溫和,他不會舍得任何人受苦。
于是他閉口不言,一個人在含章宮中沉默了五年之久。
五年後,一切塵埃落定,沈永和坐穩了皇位再沒人能輕易動搖,他才稍稍放松心神,洩露出幾分真正的自己來。
時正值盛夏,高溫炙烤下,空氣都泛着扭曲的熱意,然而蕭予辭卻覺渾身冰冷。
他渾身打顫,如衣衫褴褛行走于一望無際的雪原,擡眼望去不知歸處,唯有呼嘯寒風。
“多謝慶将軍解惑。”他胡亂說完這句話便失魂落魄地轉身,大抵已經失去了反應能力,本能支撐着他道别而後離開。
蕭予辭自己看不到,不知道他此刻的臉色有多麼難看。
而看得到的兩個人也都溺在紛繁思緒之中,連自己都挽救不了,更談不上在意他人。
江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等他反應過來時,已經一步一踉跄走到了鎮北将軍府。
燕長甯遠在西北大營,但在長安也有府邸住處。
江铖是燕長甯送到沈明燭身邊的。
在他還是個普通侍衛首領的時候,他就是在這裡,見到了他的小太子。
宣誓效忠的時候,他說他願為太子手中劍,替他判定四方,也護他順遂安康。
他也曾在燕長甯離開長安時,對将軍保證他會用性命保護太子殿下。
可月寒日暖煎人壽,他的小太子過得那樣孤苦迍邅,他卻毫不知情。更甚者,他一并構成了太子殿下的苦難。
江铖在鎮北将軍府門前站了許久,久到門房都忍不住開了門尋問,他才如夢方醒,未曾回答便狼狽離開了。
走時才發現膝蓋處或許是磕碰到了,每走一步都泛着刺疼。
很難想象,一位可以騎着馬呼嘯來去的将軍,居然還會走平地時摔倒。
*
蕭予辭又回到了含章宮。
他有随意出入宮廷的特權,把守皇宮的侍衛見他魂不守舍、涕淚交集的模樣,更是連問都不敢問,急急忙忙地放人。
一向重風度的左相居然會露出這幅模樣?是天要塌了還是齊朝要亡了?
含章宮宮門緊閉。
皇帝撤去了看守的侍衛,這裡依然人煙稀少,與從前禁足時差别不大。
蕭予辭呆呆地站在門外,看着暗紅色的厚重宮門,半晌才緩慢地眨一下眼睛,眼眶便再紅腫幾分。
早就察覺到他回來的沈明燭茫然地等了許久,都沒等到蕭予辭進門。他苦惱地皺了皺眉,實在想不通都這人位居左相了怎麼還有當雕塑的愛好。
沈明燭忍不住把門拉開一條小縫,探出半個身子,友好地問:“你要進來嗎?”
蕭予辭遲鈍地回過神,便看見沈明燭扒在門上的半個身影。
“這怎麼能讓你親自做!”蕭予辭猛然大怒:“殿下,伺候你的人呢?”
大門沉重,而且,從來沒有貴人親自開門的道理。
沈明燭被他這突然變化的情緒吓了一跳,他揉了揉耳朵,“他們在替我收拾行李。”
其實他覺得沒什麼好收拾的。
蕭予辭看到他的動作才反應過來自己太大聲了,他無措地道歉:“對不起,殿下,我不是有意的。”
“我知道。”沈明燭放下手,把門拉得更開了些。
他溫和地笑了笑:“你好像不太開心,要進來聊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