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踏上故土，她仍舊回不去家。

實際上後悔沒什麼用，她也知道，但她仍舊在想，如果她沒有離開家鄉，或者隻要當時報考了父母工作的省份，她現在也不會完全和親人失聯。

她的爺爺奶奶，甚至還住在傍水的鎮上。或許……或許一開始水漲上來就……

還有她的爸爸媽媽，也是在沿海的省份，他們不知道是不是已經得到救援，又去了哪裡。

還有，她的姐姐……

鼻子裡的酸澀很難忍住，艱難的從喉嚨裡吐出一口濁氣，喉頭堵得疼痛，沒有流淚。

她強忍着心裡的酸痛，安慰着自己。

不會的，不會的，姐姐和父母在一個城市，或許災難來時，他們正在一起，一定會沒事的。

可是，可是還有爺爺奶奶……

她仰着頭，靠在裂出縫隙的牆上。屋裡所有人都麻木着，但是眼裡又都充滿了悲傷。

操場裡的喇叭聲尖銳的響起！

她們又該行動了！

屋外悶沉的雷愈來愈響，似乎預示着更加不詳的事。

所有人跑到操場來。但是忽然！驚雷炸響！

與以往那轟隆隆的聲音大不相同，它就像經過了前奏，猛然響起的高潮！連帶着的，還有操場邊的一個百年老樹倒下的聲音！

“轟！咔！”

原來還有閃電！站立了幾百年的榕樹倒下，所有人尖叫着！

騷亂發生，那榕樹體型巨大，有十幾個人被壓倒，還有人因此連續受傷。

人群瘋狂的擁擠着，尖叫聲刺破耳膜。他們就像是被裝在瓶子裡的炸藥，瘋狂擠壓着同類，随時會炸裂開。

蕭順清被裹挾着。

她看見許多人被推搡着倒下，她看見她們沒有死在水下，卻長眠在土地上。

然後一切都被雨水沖刷着，生的氣息消失了。

大雨越來越大，隔着雨衣都能感覺到疼痛。蕭順清不敢逆流，她試圖站穩，然後向着邊緣的方向前進着。

有人在控制秩序，但是聲音被雷雨吞噬。

人們的耳邊永遠隻有雷聲和身邊人恐懼的尖叫。

蕭順清抱住教學樓的柱子，貼緊，埋住自己的臉。

無數人擠壓着撞擊着她，但她不敢再動。她隻能保證自己不會被踐踏，變成一灘水和血肉混成的泥。

幾分鐘，人們分散各地，操場上還有着橫七豎八的屍體。

蕭順清感覺到安靜下來了，擡起頭，望向四周，她的手腳猛地脫力。

這一切，那麼可怕。

心情未曾平複，她聽見救援人員焦急又憤怒的吼着。

她看見，那個一直盡心盡力幫助她們的阿姨，躺在地上……

“喂……喂……救援……##……撤離！……來了……垮塌……快！……”

通信信号弱的對講機斷斷續續發出警報，他們必須馬上撤離！

蕭順清擡頭看向滿天大雨，人們重新組起隊伍，這一次又慌亂又焦急。她身邊卻好像靜下來了。

她隻聽見了水聲，那滔天的水聲，似乎淹沒了一切。她伸出手，數不清的雨柱打在她手上，天上壓低的黑雲似乎搖搖欲墜。

蕭順清想起來了。想起來無數次死在雨中的人們，想起他們疲于奔命，卻徒勞而死的模樣，想起來……就算地勢再高，水也在不斷上漲。

幸存者下山，山前卻出現了一條從未有過的河。那河似乎很深，泥沙滾滾，連石塊都被浪打着漂浮着。

她們被迫退回去。這一次，連希望都要消失殆盡了。

還有人想嘗試過河，但這條新生的河流并不好惹，剛一放上漂浮帳篷便被掀翻。

蕭順清機械地邁着腳步，回到學校。然後走到她曾經的宿舍，這裡後來住了學妹，但她就那樣走着，往樓層高處走去。路上還有人，她也渾不在意。

渾身濕哒哒的，她來到531。

房門大開着，從這裡，就能看見遠處那條河了，它似乎無邊無際，并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上漲着水位，擴大着它的身軀。

她走出來，樓梯口積水已經泡發了膩子膏牆。

鼓出來一大塊，似乎輕輕一碰便會濺出滿腔的水。她低着頭往下走，又停下了腳步。

“高老師。”

聽見這個稱呼擡起頭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眼鏡，身材不算高大，還有些臃腫。她在這裡碰見了她的高中老師。

“高老師，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竟然還記得她：“蕭順清？你也在……”他的眼裡湧出哀痛，卻在曾經的學生面前擠出一個安慰的笑臉，故作輕松。

“我是來通知撤離的，大壩垮了，通信衛星無法聯絡到你們的駐紮地，我收到消息，來通知撤離……但是，但是水漲的太快了……”所以他也在騷亂中來到了女生公寓。

許多人都擠在這裡，有男有女，現在也沒有分性别待着了。

蕭順清知道了。高老師的袖子上别着一個志願者的紅袖章，應該是本地的志願者，但是很不幸，或許要跟着他們一起埋葬在這裡了。

她沒有出聲，依靠在水淋淋的欄杆上。

高老師站起來：“應該會有救援的，我們現在要先注意安全，你不要站在那裡，很危險。”

蕭順清頭頂是一塊兜着水的牆皮，搖搖欲墜。

“好，那我先上樓了。”她又擡步往樓上走。路過五樓，又上六樓。

她們的公寓最高隻有六層，她走進631，安靜的立在窗邊，水，好像快到那條商業街了。

樓裡悲傷絕望的哭聲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