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彤道:“所以,你是因為從前的善意沒有得到同等的回報,才決意報複?”
景裕卻并不同意:“非也,不是報複,而是清除掉不該存在于世間的髒東西,讓好的更加好,讓壞的完全消失掉。”
紀彤看着他,這個人實在和她往常接觸的兇犯太不一樣了。他看起來儒雅平和,沒有什麼強烈的情緒,仇恨和憤怒幾乎在他身上看不到痕迹。
即使在提到之前被人利用善意,而差點病死的時候,依然帶着淡淡的笑容,仿佛還有些調侃玩笑的意味。但是一想到他利用的那些處刑手法,和布置在名捕司門口的屍體現場,她又覺得,恐怕正是因為那些他看不慣的“惡”都已經被清理了,此刻的景裕,才會流露出這樣穩定的神态。
在紀彤觀察景裕的時候,顯然景裕也正在觀察她,甚至看得比她更加細緻。
“我猜你,并沒有按照玉則的規則,将那三個人殺掉,對不對?”
紀彤沒說話,但是瞬間的眼神反應仍是騙不了人的。
景裕點點頭,但是臉上的表情卻算不上生氣,頂多是看到了不聽話的孩子,不自覺露出了些許無奈。
“當我看到你腰間的玉尺的時候,我就猜到你會做這樣的決定。”
紀彤聞言一驚,下意識将手按在腰間。
那裡藏着一塊小小的長條形玉佩。玉質光滑圓潤,是塊好玉,但是雕刻的工藝卻很簡陋,而且邊緣有許多間隔均等的細小刻痕,一般人見到很難看出這究竟是個什麼形狀。
紀彤通常被問到,也隻會笑笑不說話。
但是隻有她知道,這是一把尺。是她周歲時,紀春年親手做的抓周禮物。
但是,這個人怎麼會知道?
景裕沒在意她有些欲蓋彌彰的行動,卻道:“不過你還是表現得的比我想象的更好,至少沒有受什麼大傷。”
“隻是,最後一步,還是跟你爹一樣,太過心軟,輕信他人,這樣是很容易招緻殺身之禍的。”
紀彤心中一凜,立刻道:“什麼意思?”
景裕擡眸看她一眼,又低下頭去,喝了一口茶,才道:“你爹聰慧絕頂,又武功高強,抓了那麼多大盜惡賊,都能全身而退,為何會屢屢對那個雲連惡匪失手,甚至最後被他尋仇,以至于家破人亡?你難道從來沒有覺得奇怪麼?”
紀彤當然覺得奇怪,所以她曾翻閱了雲連連環奸殺案的卷宗很多遍,這個兇犯雖然作案非常利落,很少留下證據,但是仍舊不是十全十美的案件。她也覺得父親應當已經有所發現,就算最後沒有抓住這個犯人,卻應該留有線索。
但是什麼都沒有。
連青雲秘錄裡都沒有記載。
景裕看她神色幾度變化,心中已經了然,便道:“原來你已經想過這個問題了,春年兄在地下應當也會感懷欣慰的。有關此事的内情,我雖然知道一些,卻還是不如當事人對細節了解。”而後他朝着任玉則身後微微一昂首,示意道,“楊兄弟,你來告訴她吧。”
那個黑衣人聞言便走了出來,摘去了臉上的面罩,露出一張滄桑卻仍不失威嚴的臉孔。
他整個人像是一柄飽經風霜的利劍,雖然劍鞘陳舊,劍穗褪色,但是劍刃卻仍不失鋒利,閃動着森冷的劍光。
“我當年知道琢兒的死訊,便全心追查那個惡賊的下落,由此和追查此案的你爹碰上了,兩人一見如故,也有同樣的目标,便結伴而行。我們追蹤了那賊人一個月後,終于找到了他的犯案規律,于是你爹便和我商量設置了一個陷阱,你娘甘願為誘餌親自引那雲連惡匪出來。”
“但是在抓捕的當天,那惡賊卻有備而來,還對我們下了毒,導緻我和你爹重傷,你娘也險些受辱。幸好你爹還留了一手,布置了最後一道陷阱,傷了那惡賊的眼睛,他隻得倉皇逃走,我們才得以活了下來。”
“此事功虧一篑,我等隻能各自休整,以期日後圖謀。而後我去找我師傅療傷,你父母返回家中。我們都以為那惡賊起碼短期内不會出現了,誰知就在一個月後,那厮卻找上了你爹尋仇。不僅殺了你父母,還将你全家盡數燒死,手段極其殘忍。”
從别人的口中,聽到父親的名字并不是第一次,但是每一次都會讓紀彤有些許的陌生感。或許是因為他離開得太久了,以至于紀彤很難立刻從其中感受到悲傷。但是從楊迩的口中,那些過往卻顯得鮮活了起來,父親和母親所遭遇的危機,他們的計劃,他們的防範,他們的失敗,他們的痛苦,卻帶着不可違逆的命運感,即使再怎麼不願意聽到,也仍舊會走向既定的死局。
就像美人會遲暮,英雄會老去,所以名捕走向死亡,或許也就沒有那麼可惜了。
但是楊迩卻大聲道:“可是,就在三年前,我才知道,當初的發生的這一切都不是偶然。”
或許因為出離憤怒,他的語速驟然加快了:“那是一場精心設計的騙局,有人将我們的布置消息洩露給了那惡賊,又将你家的位置告訴了他,他才能如此大搖大擺,如入無人之境。否則,以你爹的武功,還有名捕司的防衛,怎會輕易栽在那樣的小人手裡!”
“那個人是誰?”紀彤明明知道在這個情境裡,一切都不可信,但是卻還是控制不住地顫抖地開了口。
楊迩看着她,眼中的怒氣隐而未發,甚至帶着些許沒來由的質問之色:“你覺得在你爹死後,誰獲利最大,誰繼承了他所有的名聲、威望,甚至是名捕司?”
“或許,還有你這個女兒?”
“不可能!你不過是想讓我心神動搖,好脫罪罷了。”紀彤不由得脫口而出,她甚至覺得楊迩剛剛所說的話,一個字都不值得相信,包括他和父親當年的友誼。
楊迩卻笑了:“是麼?我不過是個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若不是我知道仇人尚在人世間,早就去下頭跟阿青和琢兒團聚了。”
說起亡故的妻女,楊迩的神情溫和許多,但是也顯露出了一種疲态,仿佛一根繃了太久的弓箭,平日張弓挂在牆上還不覺得,松下弓弦才發現,其實裡頭早已經飽受摧殘,不過是,被硬弓勉強撐着罷了。
他接着卻露出了頗為懇求的神色,真摯而急切道:“你爹在此事上幫了我許多,我是絕對不會在這件事上說謊騙你的。你切不可認賊作父,否則你父母定會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烈火焚身,不得安息!”
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