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決坐在桌前,桌上放着一小壇酒,是當時孫千送到候府的酒,蘇岑讓他嘗嘗時,他沒嘗的,此刻,突然很想喝一點。
剛才他已經又喝了三杯。
這酒勁兒有點大,酒量本就差的人,此時已經頭腦已經有些發暈了。
不能再喝了。
裴決向來定力極好,二十多年來,除了二十歲那年醉過一次外,就沒有醉過第二次。
就那一次,被母親發現了他的心思。
那一次,向來最心疼他的母親怒不可遏地抽斷了整根戒鞭,逼他認錯,逼他悔改,逼他放棄。
“明月,你父親為了陛下,為了朝廷而死,現在流言四起,誰都恨不得來踩裴家一腳,這個時候誰沾上我們,不被拉下水也會被濺一身泥,我們不走,遲早要被有心人利用,拉蘇家下水,如今陛下身邊隻剩下蘇家了,我們決不能拖累他們。”
十二歲那年,他們遠走漸安,是為了保全蘇家,也是為了全裴父生前的心願,保住先帝。
“我讓你遠離他,這就是你遠離的結果?你是在報複娘是嗎?”
裴決背上被戒鞭抽出的血迹已經在衣裳上暈開,他額頭上忍的盡是冷汗,但聲音仍然平穩:“沒有,娘,我都知道。”
“這就是你知道後所做的事?”裴夫人失望又痛心:“這是什麼時候的事?蘇岑知不知情?你們還做了什麼?”
“沒有,他不知道,他什麼都不知道。”裴決低着頭,腦海裡被那張漂亮的面孔占據着,覺得連背上的痛都緩了三分:“是我一廂情願,是我癡心妄想,是我狼子野心,都是我,他什麼都不知道,娘。”
裴夫人看着他維護的樣子,再清楚不過自己兒子這是真的上心了,蘇岑自小就受歡迎,漂亮張揚,她也是真心喜愛的,特别是自小對什麼都冷淡的兒子見着他,都變得有生氣起來,會笑會鬧的,她更是喜歡,但她沒想過事情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明月。”裴夫人蹲在他面前,抓住他的胳膊,因為生病的原故,她面色并不好看,發着白,一雙眼裡卻盡是擔憂:“你就算不為你爹想,不為娘想,不為你自己想,你也要為蘇岑想想,他是蘇家唯一的孩子,你覺得你蘇伯父蘇伯母能夠讓他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嗎?”
裴決眼神亂了一瞬,幾乎是下意識地辯解:“我會想辦法的,我會好好和他們說……”
“那蘇岑呢?”裴母看着兒子眼中的血絲和眼底的瘋狂,心驚肉跳:“他能接受嗎?”
裴決像是被人捂住了嘴一般,聲音立刻便沒了。
“他從小把你當成最親的哥哥,跟在你身後叫了這麼多年的哥哥,他能接受你對他……”裴母看着他眼中最後的冷靜在一瞬間轟然碎裂,心疼地抱住他:“我的明月,是娘不對,娘若是早知道,就不該讓你們在一塊兒,如果我早一點發現……”
早一點發現,連他自己都知道什麼叫早一點。
他看着他從小小孩童一點點長大,守着他明媚的笑容就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把他拒之門外的時候,聽到他在那裡哭,不願意回去,他就坐在門的背後陪着,一直到他睡着,再喚人将他送走,來了漸安之後,從京都送來的一封封信從筆觸稚嫩到有條有理,他為他高興,又忍不住想,自己一直護在懷裡小團子現在到底會長成了什麼模樣,字迹裡自己教過的痕迹越來越淡了,是不是習了别人的字了。
娘不許他回信,不許他和京都聯系,于是他隻能盼着京都來的信,從字裡行間去找他熟悉的痕迹。
可是後來信越來越少,從以前的三天一封,到後來一月一封,到他回京都赴考時已經半年未再收到過一個字的信。
曾經的小團子已經長成了俊俏的少年,他站在他的馬前,遞上來一枝鮮靈靈的花,表情别扭,眼神期待。
他很想像以前一樣,把花接過來,然後簪到他的頭發上,看他笑得眼神亮晶晶的樣子,但母親的囑咐卻像緊箍咒一樣箍着他。
在沒有實力能确保護住他之前,他不能和他沾上任何關系,否則就隻是給他添多餘的麻煩而已。
他聽到了他在馬後的咆哮,聽說了他在府中的憤怒,可是他什麼都不能做,哪怕隻是看一眼。
自此以後,他再也沒有收到過任何他的信了,隻能在旁人的信中得知他的消息。
直到那天,他在人群中一眼便看到了那個身影。
哪怕換上灰撲撲的衣衫,哪怕帽檐低低,哪怕隻擡了一下頭,隻露了一瞬的臉。
隻需要一眼,哪怕兩年未見,他也能一眼認出曾經那個窩在他懷裡的小小少年。
身量長開了,長高了,瘦了好多,臉上已經能看出日漸明晰的輪廓,眉皺着,透出一股桀骜不馴的野,眼裡卻壓抑着,把籃子裡所有的花一股腦兒扔到他身上後,匆匆擡眼看了他一眼,然後就轉身躲到了人群裡,似是想走,但走前又忍不住偷偷地回頭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多委屈。
委屈到他心底深處狠狠地發酸,狠狠地發痛。
那一瞬間,他意識到,他對蘇岑,早已不再是簡單的哥哥對弟弟的疼愛,他想将人抱到懷裡,去親那雙似乎泛着水光的漂亮眼睛,将所有讓他委屈的人都殺了,讓他永遠都像以前一樣,活得張揚,驕傲,不可一世,不懼所有。
所有的心酸,思念,痛苦,執念,似乎都找到了一個合理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