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祈夜槐醒時,日已中天。鐘離檀适自石室走出,放盡毒血,面白如紙。二人目光稍觸即離,鐘離檀不發一言,徑自離去。
祈夜槐也不計較她這冷冰冰且古怪的性子,任她去了。自己則返回幽深陰涼的洞窟,繼續補眠。
轉眼便迎來最後一日的藥浴。然而此次卻不如前兩次那般順利。藥浴将畢之時,鐘離檀體内的蛇澤之毒突然猛烈發作。
她神智淆亂之極,口中痛吟不絕,時而呼冷,時而又喚熱。掙紮之勢甚劇,緻使鍋中藥液激蕩,汁液飛濺。
祈夜槐施術暫時控制住鐘離檀,蹙眉問:“為何會毒發?”
愮姑漠然答道:“如此說明藥浴成效佳,深層毒素被逼出,故引起毒發。熬過此次,往後至徹底解毒前,發作症狀會大大減輕。”
鐘離檀雖不再掙紮,但神色仍然痛楚難抑,祈夜槐又問:“蛇澤之毒,性屬陰寒,她為何喊熱?”
愮姑:“寒至極處,膚表反生熱象。肉身受酷寒侵噬,而心神則若置于烈焰上,煎迫難耐。”
祈夜槐:“如何緩解?為她取暖,還是設法降内火?”
愮姑不以為意:“此不過□□的微末煎熬,何須大驚小怪?她毒發時所受的折磨,較之你噬心蠱發作的痛苦,不值一提。
與其關心她,不如擔心擔心你自己身上的蠱毒。你花費數年才勉強抑制住體内諸鬼,免遭其反噬。”
“如今老身尚能設法為你解蠱,然若再拖延,每至蠱毒發作,不但痛苦倍增,且蠱毒将深根固蒂,難以拔除。長此以往,你終将面臨萬鬼噬心之境,神志盡喪,永堕沉淪。”
祈夜槐面色發寒,“萬鬼噬心?那又如何。百年前被剔仙骨,抽仙髓的滋味,本座已親嘗過一遍。這世間,不會有比這更深的痛苦了。”
她推開愮姑,走向銅鍋,衣袖輕揚間,鐘離檀身形淩虛而起,一襲外裳疾展如翼,包裹住她全身,攜她翩翩然落入祈夜槐懷中。
祈夜槐抱着鐘離檀行至石室門檻,步履稍滞,背向愮姑道:“當初我是自請以身試蠱,無怨無尤。如今我仍需借助蠱毒之力查清一切。無論前路如何,皆是我心甘情願,你不必再勸。”
“以及......我雖未嘗明言,但心中十分感激你。當初若無你與阿槐,我斷難自鬼蜮活下來。這份恩情,我記得,若将來苟得殘生,再來還報。”說罷,便懷抱鐘離檀,毅然跨門而去。
愮姑默然良久,直至祈夜槐身影全然逝于門後,方幽幽歎道:“世間癡人何其多也。或纏綿于情愛羅網,或沉溺仇恨深淵。終其一生,竟無解脫之日。”
鬼面猴擊掌呼道:“愛恨嗔癡,苦海浮沉,拿起不得,放下不得。”
......
祈夜槐将裹得像一隻蟬蛹的鐘離檀抛上石榻。鐘離檀雖安靜躺着不動,但口中仍交替低吟“冷”與“熱”。
祈夜槐攤開左掌,掌心間竄出幽藍火焰。她指尖一彈,藍焰疾射向鐘離檀,觸膚即化,散為細絲袅袅的焰霧,纏綿于石榻周遭。
焰霧漸次鋪展,洞窟内氣溫潛然上升。鐘離檀神色顯露出舒緩迹象。
祈夜槐畏熱,正欲遠離石榻,卻又聽得鐘離檀呼熱。
她步履一頓,不耐之色躍然眉間,最終還是忍下,右掌微張,凜風寒氣凝聚為團,疾飛向鐘離檀。
風團至,熾熱焰霧為其取代,石榻周遭氣溫驟降若寒霜。空氣中,細微冰珠凝結,晶瑩剔透,冷冽襲人。
“冷......”
祈夜槐目睹鐘離檀唇線微動,緩緩吐出這聲虛弱的喃喃低語。她嘴角微顫,随即揚手一揮,冰珠寒氣,盡皆消散無蹤。
她将鐘離檀蹬入石榻内側,旋即就榻而卧,不耐道:“将墨雲自蛇蛋裡孵出養大至今,都不曾如此費力。自己忍着吧,本座不伺候了。”
然飽受心火煎熬的鐘離檀,本能地覓得祈夜槐周身寒氣,身軀輕貼上冷源,繼而不由自主地伸臂,将祈夜槐抱住。
祈夜槐猝然為這冷冽觸感貼上,不由微愕,随即發覺鐘離檀此刻的身軀,竟比她這無溫之鬼,冷意更甚。
她扒拉鐘離檀手臂,沒扒拉動,心忖這家夥勁還不小。正欲擡手将她震開,一股凜然寒意便侵至頸側。
那人将頭深埋入她頸間,氣息微帶冰寒,緩緩拂掠過肌膚,并無刺癢不适。不過此情此景,倒是勾起她初見鐘離檀時的記憶。
那時的鐘離檀,或因長期饑不得飽,雖已年滿十四,但身形羸弱矮小,瞧着與十歲孩童無甚兩樣。遇人則默不作聲,隻知用一對深沉漆黑的眼珠盯着對方。
祈夜槐初時還以為她是個自卑内向的小啞巴。
而之後發生的事,則證明她徹徹底底看走了眼。
鐘離檀手持一塊鈍瓦片,決絕狠厲地紮進她生父的脖頸。血花迸濺,染紅了她的面頰,然那雙黑黢黢的眼眸中,既無懼意也無悔意,反隐隐有興奮快意之态。
那一刻,祈夜槐頓悟,鐘離檀絕非如外表那般弱小可憐。她是一隻隐忍蟄伏的猛獸,靜伺時機,以斃獵物于一瞬。
弑父後的鐘離檀走到她面前,仰頭望向她,平靜地問:“我犯了殺孽,你們還要我嗎?”刹那間,頸後浮顯七道劫痕。
淨虛天師凝視劫痕,眼中流露出惋惜與無奈,歎這本有望淩霄步仙阙的珍稀靈質,竟因一念之差,自絕仙途。天劫已彰,其勢難回,遂無意再引鐘離檀入道門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