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王寺是修建在西南絕壁上的一座懸空寺,寺中每日提供平安符一百份,因為特别靈驗,大周各地前來求平安符者多如牛毛,每日天還沒亮,寺廟門口就聚集了烏泱泱的人。
面對如此多的信衆,寺中的大和尚也是心寬似海,主張“有緣者得,心誠得”,所謂“有緣”,是指全憑運氣地去抽簽,所謂“心誠”,那你便去跪長階,一步一叩首地走上來。
世間苦難者不計其數,所以前往藥王寺的山路上,可以看到匍匐叩首的芸芸衆生,有背着重病幼子的母親、有雙腿殘廢的病漢、有帶着垂危父親的年輕人……
衆生皆苦,每個人的苦好像都不一樣,又好像都一樣。
“阿願,你真的要跪啊?”沈栀意穿着一襲桃粉羅裙,目光沮喪地望着那條高聳入雲的山路,“我哥說過鬼神之事最是虛妄,多半是騙人的。”
她最是愛幹淨,一想到一會兒漂亮的衣裙要跪在那硬邦邦、髒兮兮的山階上,就難受得要命。
阿願穿了一身洗得發白的素衣,先一步邁向長階,敬重地望了一眼隐藏在雲海間的山寺,“我祖父也說過,一個人不管年少之時信與不信,垂暮之時心誠與不成,他這一輩子總要跪神佛的。”
“為什麼?”
——因為求不得。
阿願笑道:“總是要跪的,今日不來跪,明日也是要跪,我一直想為他求張平安符,為求心安也好,為求神明眷顧也罷……不管世上有無神明,不管符箓靈驗與否,你看,他們不都是在跪嗎?”
沈栀意看向長階上各色叩首前行的人,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
有人在神佛面前跪的是欲望,有人跪的是窮途末路下的一線希望。
沈栀意是被自家哥哥叮囑跟着阿願、好好照顧阿願的,來之前她也是打算陪阿願跪完山階,可跪了還沒有百階,嬌生慣養的郡主殿下就不行了。
她哭喪着臉,坐到山路旁的一處大石頭上,看着阿願當真一步一叩、半點不偷奸耍滑地往上跪……
與此同時,半山腰的一處涼亭。
整個涼亭中氣氛沉重異常,甚至沒有一個人敢大聲喘氣的,隻有涼風呼呼地刮着。
負手而立的帝堯望着從山腳往上跪的阿願,生平第一次動了肝火卻無處發,冷飕飕地看向一旁假裝很忙、擺弄浮塵的登臨遠,一字一句都帶着怒氣,“是你給她出的主意?你知不知道,她膝蓋有舊傷,經不住這麼長跪?孤都不再讓她跪,你憑什麼讓她跪?”
登臨遠好歹是國師,被訓得面上無光,底氣不足地回怼道:“又不是我讓她跪的,她跪的是神佛,求的是心中所願!”
也就登臨遠的身份擺在那裡,大周國君千叮萬囑過帝堯這位太子要禮敬國師,不然以帝堯這個眼神,登臨遠絲毫不懷疑這狗東西是想把他從山上踹下去。
帝堯冷笑一聲,看向山頂絕壁金碧輝煌的懸空寺,輕蔑道:“神佛?”
登臨遠聞言眉心一跳,瞥見帝堯那忤逆天道的目光,更是心驚,急忙道:“你别發瘋啊!藥王寺可是實打實的聖寺,你敢動這寺廟一磚一瓦,絕對會被天打雷劈!”
“你不是說孤的命格盛得很嗎?天打雷劈劈得死孤嗎?”
登臨遠一噎,心道:這是那個最冷清克制的太子帝堯?瘋了吧!
“你怎麼回事?從蠻地回來,我就感覺你不太正常,獨孤老太師教你的仁義禮法都被你吃了?便是不信神佛,你也要做到敬而遠之。人世有度,中庸有道,過猶不及,跨過那條線,你就是魔障。”
——跨過那條線,你就是魔障。
這句話讓被怒火燒灼理智的帝堯心神一顫,他幾乎下意識以為登臨遠知道了什麼,但對上後者一副高談論道的神情,心又放了下來。
涼亭中都是帝堯的心腹,除了登臨遠,就是低頭不敢言的福祿、素來棺材臉的季直和眼皮略沉似在思索的盛阙。
“殿下,瞧着這天大概是要下雪了,”盛阙主動走上前一步,笑着說道,“屬下去佛寺中借幾把傘。”
帝堯回眸看了盛阙一眼,這人确實可用,淡淡道:“去吧。”
“是。”
半個時辰後,天空當真飄起洋洋灑灑的小雪,這種雪不似關外大雪狂烈,但最是冷寒,不許多時就能濕透人的衣裳,寒氣入體也不是說說而已。
沈栀意見下雪了,急忙又差身側護衛去山腳馬車上去取傘,隻是她這邊傘剛拿到手,一擡頭就見長階之上站了個人……
飄揚的小雪密不透風,半青半黃的山林路上,一襲青玉色華袍的帝堯手持油紙傘站在阿願身側。
沈栀意微愣,她甚少看到她的太子哥哥穿那般淺色的衣裳,不再是墨、紫等深色的衣袍,不過這般衣飾更是好看,以前隻有穩重威儀,如今更添了幾分清貴尊雅。
——真好看。
沈栀意看呆了。
同樣看呆的還有帝堯。
阿願剛磕完一個頭,突然感覺雪停了,緩緩擡起略帶詫異的眉眼……
那張臉本就是一頂一的江山之色,如今墨發染雪、江山一白,寒意霜雪凍得小姑娘琉璃般的臉蛋更加剔透,像一捧落進雪地裡的玉色。
微微的詫異讓稱得小姑娘神情呆呆的、懵懵的,格外讓人心軟。
“殿下?”
聲音也是。
帝堯的目光軟了下來,緩緩蹲下身,大半的傘檐傾斜向小姑娘,隻是語調還是生硬中帶着責怪,“孤不想訓斥你,可是求神佛真的有用嗎?你的身子骨本就不好,便是求到所謂的平安符,你回去怕是也要病倒。這諸天神佛就這麼喜歡看衆生受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