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癡呆是一種随時會發作又随時會轉變過來的疾病,陳山越見叫了半天老太太也不應聲,于是也不叫了,自顧自把飯盒放在了地上,蹲在她面前給她剝紅薯。
老太太手扶着拐杖,下巴墊在皺皮與老年斑遍布的手上,滿眼笑意地看着落地窗外青天白日下的停機坪。
那停機坪上停着幾架碩大的白色飛機,流暢的機體在金黃色的晨光中閃閃發光。
她的孫子跟她說,一會兒他們就要坐那其中的一架飛機回家。
老太太在北京某三甲醫院神經内科住了許多時日,确認阿爾茨海默症,治療漫長而不見實效,困頓得滿腦子都是醫院雪白的牆壁與難聞的消毒水氣味,于是十分巴望着回家。
陳山越把剝好的紅薯塞到她手裡,拿起她旁邊座位上的那瓶陌生礦泉水,徑直坐了上去,高大的輪廓像堵牆一樣瞬間擋住了老太太的光線與視野。
他清咳一聲,提醒說:“别看了,跑不了,吃飯了。”
老太太被吓得一震,眼前原本白色的天空與橙紅的朝霞突然被一片黑色擋住。
她擡頭看,原來是自己的孫子。
她啃起紅薯,指了指他手中的礦泉水瓶,說:“這是一個姑娘給我的。”
說着,停下吃飯的動作,眼光茫然地四處搜尋,突然,渾濁的眼睛一定,不穩地擡起手,指了指正在落地窗邊徘徊着打電話的陳禾,說:“你看,就是那個小姑娘,是她給我的水。”
嶙峋蒼勁的手骨間銀環叮咚作響。
“她是我的孫女。”
老太太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說:“我孫女漂亮吧,長得像我。”
陳山越扶額,但還是順着她的目光看了過去,開闊而潔淨的落地窗邊,一抹熟悉的柔和身影正在背對他們打電話,松弛而自然的穿搭,纖細而修長的身材,他不由得眸子一眯,漆黑的瞳孔折射出複雜的光。
是她?
大庭廣衆之下講她男朋友不行的那個?
他低頭重新打量了一下手中的礦泉水,白淨的大拇指撫了一下品牌包裝,就是機場便利店裡最常見的那種礦泉水,沒什麼特别。
他問老太太,說:“奶奶你喝了?”
老太太笑着點了點頭,說:“喝了喝了。”
陳山越歎了一口氣,一再地提醒說:“奶奶不能輕易吃喝陌生人給的東西。”
老太太慢悠悠地吃着手裡的紅薯,有掉落在手指上的餡兒,還十分節省地舔了一口,不樂意地說:“她是我的孫女。”
陳山越覺得這個話題沒必要再進行下去了,他突然想起剛回來時,路上有人八卦,說跟老太太吵架的那個姑娘說話特别難聽,非常沒有教養,罵人一個站都站不穩的老太太老不死的。
他又扭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陳禾,眉頭微皺,心下有些不爽,他指着陳禾問老太太,說:“奶奶,你剛才就是把她的褲子弄濕了是吧?”
老太太笑得天真,什麼也不知道,隻顧着點頭,說:“是的,是的。”然後低頭繼續吃手裡的包子。
肉包子比紅薯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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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山越讓奶奶先自己坐這兒吃飯,他則拿起礦泉水沖着陳禾走了過去,步伐矯健,雙腿又直又長,穿着黑夜一樣顔色的長褲,一步頂兩步。
在他身後,剛才聽完了整個全程的幾個花癡女生同時縮了縮頭,心想,好在老太太糊塗了。
清靜而炫目的落地窗邊,陳禾正在打電話,媽媽在電話那邊沒完沒了地跟她吐槽一些家長裡短,她沒有一絲不耐煩,反而微微地笑着,由衷地感受到一種久違的幸福和溫暖。
這種感情平靜而平淡,沒有譚旭給她的熾烈,但一定比譚旭給她的長久。
她突然想起了那一句娶了媳婦兒忘了娘的話,自從跟譚旭在一起之後,她對爸爸媽媽的想念和關心真的少了很多。
好在,一切都還來得及。
落地窗邊有一隻半人高的原色不鏽鋼垃圾桶,一片高大生風的暗影大步走過來,咣當一聲将半瓶礦泉水扔了進去,吓了她一跳。
她捂着聽筒側目回看,眼前一亮,是個年輕而挺拔的帥哥,隻不過穿着一身黑,鴨舌帽下暗淡的陰影中看着她的眼光隐隐有些不善,銳利而冷酷,整個人的氣質散發着一種内收的桀骜。
陳山越本來想跟她說些什麼的,比如說尊老愛幼,比如說嘴巴放幹淨一點。隻是,在她的臉轉過來的一瞬間,他嘴裡的話卻怎麼都吐不出來了。
近距離看,那張發絲随意别在耳後的鵝蛋臉,唇紅齒白,明明是素顔,陽光下卻有一些甯靜的明媚,眼睛圓圓的,黑色瞳孔清澈透亮,五官舒适,無辜又漂亮。
陳山越輕咳一下轉過了身,他不是沒見過漂亮的女孩,隻是這女人怎麼說,明明素未謀面,卻感覺相識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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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晰悅耳的登機廣播響起,陳禾回望,登機口處已經開始大排長龍,她匆忙跟媽媽講了最後兩句便挂斷電話,準備在上機之前再去一次衛生間。
飛機上人很多,大都在搶占行李架,陳禾按照機票座号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但上面卻坐了一個衣着清涼的美女。
栗色的長卷發,綠色的露肩絲綢短袖,清純又妩媚,這不就是剛才罵人家老太太的那個姑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