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姬不能再來鳳皇殿,雪霁不能再借烈酒消愁。
初夏的夜風清爽怡人,她百無聊賴地倚着廊柱觀望明月,想起小時候盲老給她講的姮娥奔月故事。
羿與姮娥相逢于月桂樹下,結為夫妻,羿射九日又求來不死藥,逢蒙竊而不成,欲害姮娥,無奈之下姮娥服藥奔月,從此與羿天上地下,不複相見。
夜色澄澈,明月上似桂樹般的斑駁黑影清晰可見,不知姮娥在天上思念羿時,會不會飲上幾口桂花酒?
雪霁轉頭,望向守在一旁的女官:“我可以喝些酒嗎?”
“夜已深,”女官道:“該就寝了。”
“喝完就睡。”雪霁軟語懇求:“喝了酒,睡得安穩些。”
女官命人端來溫和綿軟的淡酒,入喉和水差不多,雪霁想起趙姬說的“呵,淡出個鳥來”,不由微微一笑。
月光溫柔籠罩在她身周,随意的笑容動人之極。
齊長甯隐于曲廊柱後,借夜色掩映,看她動人之極的笑容,看她放下酒樽随女官離去,漆黑長發攏在肩後,垂順如黑瀑,直到一行人沿曲廊轉過幾個彎,月白深衣的纖細背影走出他的視線。
宮婢們放下重重床幔退了下去,雪霁阖上眼睛調整呼吸,呼吸很快變得勻長。
床幔輕晃,一絲異樣的風掠入帳中。
“陛下?”雪霁阖着雙眼,輕聲問:“是你嗎?”
白紗間,齊長甯眉目微斂,低聲應道:“是我。”
“陛下深夜造訪,不欲人知。”雪霁披衣而起,黑瀑般的長發自肩頭垂下:“既如此,不必驚動女官,我來服侍陛下。”
她穿過重重輕紗,自顧自從齊長甯身邊經過。
墨藍夜色,白紗飛舞,齊長甯眼前人影一晃而過,發香若有若無。
雪霁取香料放入香爐,清幽溫和的花木香緩緩彌散;又拉開窗紗讓月光透過窗棂,在窗前榻席上鋪好靠墊;轉身取盞泡茶時,被齊長甯按住了手:“不必做這些。”頓了頓,他垂眸,聲音低沉:“還是,要做這些避開朕?”
“女禦教過我,天子來時要适當服侍,除這些外還可推拿按摩、奉茶奉果。”雪霁仰頭看向齊長甯,坦然道:“我做這些并非為了避開陛下,但若陛下不需要,我就不做了。”
齊長甯坐下,目光落在雪霁身上,示意她也坐下,語氣笃定:“你沒睡,在等朕。”
“是。”雪霁坐到齊長甯對面,月光透過窗棂的灑在她臉上,純淨潔白:“之前醉酒,陛下曾來過一次。我想陛下出征前可能會再過來,一直在等——今夜飲酒被女官催促就寝,就猜陛下應該到了。”
聰慧,甚至狡黠。
令他欣賞且着迷。
“今晚月色這樣美,正宜開誠布公。”齊長甯的聲音柔和之極:“你問朕的,朕一定會答;朕問你的,若不想答不必勉強,答則如實。可好?”
她猜到齊長甯會來,齊長甯也猜到她為什麼等待。
雪霁微笑:“好。”
隔一張案幾,齊長甯看着雪霁,單刀直入地問:“朕強迫你和親,拆散你和南喬木,所以恨朕?”
“我和南喬木的事情,”雪霁輕聲道:“與陛下無關。”
齊長甯微微一怔。
雪霁忽然想起齊盛安曾對她說:“我哥是人,不吃飯也會餓,受傷也會疼,怎會沒有煩惱?”她總是忘記,齊長甯是人,不是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神魔,他并不知道她和南喬木分開的真正原因。
“陛下一直救我、幫我,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這些日子雪霁想了許多,也想通了許多:“是我對不起陛下。”
“陛下想要的,我給不了。”
“但我不會再與南喬木有什麼牽扯。”
“那日說給女官的話,句句屬實。”雪霁看着齊長甯,幽眸粼粼如月下湖泊:“見到歌瑪頭顱後,我會好好盡一個妃嫔的本分。”
齊長甯靜靜看着她,雪霁神情平和,坦然承受他的目光,隻等他評估是否值得。
良久後,齊長甯終于開口:“當初,為何與南喬木分開?”
雪霁語氣依然平靜:“這個,不能說。”
意料之中的答案。
案幾上映着被窗棂切割成塊的月光,斑駁陸離,與慣常所見皎潔月色截然不同。
在齊長甯面前,雪霁曾有過許多模樣——狼狽的、懼怕的、感激的、疏離的、俏皮的……無論哪一種,都有些面對上位者的不自在。
而此刻,她平靜坦然,眼神清明如水。
他們之間,第一次身心對等。
齊長甯忽生沖動,問道:“之前那些禮物,可有真正喜歡的?”我是否,曾真正了解過你?哪怕隻是一點點。
雪霁想了想,如實道:“那些禮物都很好,但于我而言,無所謂喜歡或不喜歡,我并不真正想要那些東西。”
齊長甯目中幽華閃動:“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歌瑪的人頭。”雪霁毫無猶豫:“為我阿父阿母報仇。”
“你自己呢?”齊長甯再一次單刀直入:“可曾想過報仇之後,如何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