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遭，虞丹青感覺身體飄飄搖搖，似覺有人抱着她從水裡起來，擁堵的呼吸一下變得順暢，卻也難受至極。沒多久，她隐隐聽到周邊有人在大聲呼救：“救命啊，快來人呐！虞小姐淹水了！”
一窩蜂的腳步聲靠近。
“大人！大人您沒事吧？快來人呐！這裡有人暈過去了！”
“你們都退開！陛下來了！”
各種嘈雜聲如灌水入耳。
……
春後的陽日最适合踏青，由皇室策辦廊夢園一遊，有諸多貴門子弟參與，其中不乏百年世家，最有名的侯府虞氏便是其一。
“你們聽說了沒，前天虞小姐落水差點淹死，還好有人及時發現給救了上來，不然虞老爺肯定得哭天喊地了！”
“哎喲，我聽王家夫人說啦，聽說虞小姐被救上岸後，臉都是慘白的！還好是那個誰……誰來着？”
那婦人擠眉指手，“是謝丞相！”
“噢對！瞧我這記性，總是記不住人家……”
官府的人家們把虞小姐的淹水慘事作為例事相傳，也傳到了當事人的耳裡。
已經醒了幾日的虞丹青，此刻就坐在庭院曬太陽，聽着自己的貼身丫鬟在旁邊碎碎罵道：“一群婆婆喀，不知怎麼就這麼話多，深怕别人不知我家小姐遭了水罪，真是讨嫌……”
虞丹青前天剛醒，因為從小鍛煉的緣故，身體沒什麼大礙，不過還是需好好休息一段時間。
丫頭的抱怨回蕩在耳邊，她無心回應，因為這兩天她一直在想那個“夢”，總是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白钰遲……這個曾經萦繞她千百個日夜的名字，如今再次熟悉起來。
為什麼會夢到他？他真的死了嗎？
虞丹青不敢相信，憶起往昔。
北周第三代侯府是虞氏，第二代侯府是白氏。白老将軍死後，由他的兩個兒子繼承使命。白钰遲是家中次子，從小跟着兄長四處漂泊，養成善戰的能力，洞察秋毫，善用戰術。在一次反戰中，白钰遲潛入敵方軍營砍下首領頭顱，帶着八百人沖出三千人的重圍，年僅十六，一戰成名。
虞丹青兒時初次見他，就是在大年夜的前夕。
她跟父親怄氣跑到街上，成為遊蕩的野孩子，坐在河水邊看别人放花燈。
看着大家成群結伴，她倍感孤獨，撿起一顆石子丢進水裡，結果有人也跟着她丢進一顆。
虞小青扭頭，看見一個瘦瘦高高的少年，紅袍黑靴，馬尾高紮，他坐在旁邊道：“你一個人坐在河邊，萬一掉下去了怎麼辦？”
少年瞧不清她表情，隻好悄悄探頭偷看，看清楚後愣了愣，從懷裡掏出一張幹淨的帕子給她，“有傷心事的話，不妨與我說一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虞小青搖頭不語，接過他給的帕子，自己給自己抹眼淚。
少年似乎也不知該怎麼安慰人，安靜坐了半晌，偏頭問：“我知道有家的梨花酥做得不錯，你想嘗嘗嗎？我可以帶你去。”
虞小青并不是怯生的性子，面對這樣一個大好人幾乎無法拒絕，可她正在傷心難過中，所以沒有特别想跟他去的沖動。
少年耐心等候她的答應或是拒絕，有着絕對的禮貌。
不久，女孩貌似輕輕歎了下氣，扯了扯他的衣袖，小聲道：“那你帶我走吧。”
少年這才露出第一個微笑：“好。”
充滿年味的京都熱鬧非凡，加之少年的帶動，虞丹青很快融入其中，忘了對父親的生氣。
少年買了一些小玩意和梨花酥給她，然後半蹲下來看她，“你家在哪兒？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虞小青依稀記得自家落座在一條河邊，不知其河名，也說不清楚家在何方。
本以為線索就此斷了，少年的目光鎖定她脖子戴的金鎖上，道：“原來你姓虞……我知道你家在哪兒了，你是不是有個好聽的名字叫丹青，對吧？”
好聽的名字……這是第一次有陌生人當面誇她……
虞小青張大嘴巴，仰頭問道：“你認得我？可我不認識你呀，你怎麼知道我家在哪兒的？”
少年溫色神情不變，“你的金鎖刻着你的姓氏。京城姓虞的不多，有也不在這邊，多半就是清河那邊的虞府了。至于我為什麼會認得你，其實主要是因為你們家原本就在将門中小有名氣，你爹的兵法也厲害着，所以我們很多人都知道。”
他說了一堆虞小青聽不懂的話，就算如此，已經被哄得差不多的她，答應少年送自己回去了，并且心裡認定他是一個大好人，值得依賴。
到了虞府門口，開門的是一個年輕婦人，她看見女兒喜極而泣，看見少年後急忙欠身道：“多謝小侯爺送小女回來，姜某感激不盡。敢問……小侯爺是怎麼碰見小女的？”
少年禮貌道：“我是順路碰見的虞小姐，擔心她一個人會被壞人帶走，這才幫忙送了回來。順手的事而已，夫人不必過于挂心。”
“萬萬不可，還是多謝小侯爺了。”姜氏走下台階，“外邊天冷，不如小侯爺進來坐一坐？待會兒我和老爺讓車夫送您回去。”
“多謝夫人好意，真的不用了。”少年道，“這裡離侯府有點遠，我可以自己走回去的。我還有要事在身，不便多留，怕是得等到有空喝茶了。”
他客氣推辭，姜氏也不好硬拉人坐客，再行禮道謝，目送他遠去。
虞小青見人要走，急了起來，抱過去着人家的胳膊不放，頂着腦袋問：“你叫、你叫什麼？”
少年似乎有點受寵若驚，怔了怔，從錦囊裡取出一條紅玉竹節吊墜給她，“我叫白钰遲。”
這件見面禮對虞小青有格外的吸引力，她收下後就默默放開了手。
少年不作多留，轉身離去。
之後的幾年裡，虞小青确實找過他，交情并沒有夢中的那麼深，隻算萍水相逢。
再後來，白钰遲接了一道緊急聖旨，去了北境再也沒有回來。
跳崖的白馬，折斷的銀槍，皆成為了少年失蹤前的傳說。
有人說他戰死沙場，屍骨無存；有人說他僥幸逃生，歸隐山林，當了逃兵。
紛論諸多，人雲亦雲。
一代善戰的侯府就此沒落，開始了新的接替者。
***
“小姐，小姐？”丫頭紅袖在她眼前擺手，不停呼喚。
虞丹青回過神來，裝模作樣道：“嗯，聽着呢。”
紅袖聽她這話就笑了，叉腰道：“那請小姐把我剛剛說的重複一遍，如何？”
虞丹青扶額不語。
紅袖是自幼跟在身邊的貼身丫鬟，脾氣性格很像少時的虞丹青，虧得是她自己調教出來的，古靈精怪起來，還真拿人沒辦法。
虞丹青無奈道：“你剛才說，娘要你帶我出去走一走，曬曬日頭去去寒氣，最好熱點汗，回來泡個澡。”
紅袖笑着點頭，“不過小姐你放心，你泡澡我會随時随地侍奉的，不會離開半步。”
虞丹青揚眉看她，笑笑不語。丫頭是怕自己溺水後，對水感到恐懼抵抗才這麼說的，她平時裡大大咧咧一根筋，心思還是尤為細膩的。
“謝謝你，紅袖。”
“啊？小姐你這……我看這天兒也沒打雷啊……”
“……”
其實虞丹青對溺水沒什麼感覺，連救自己的人也是通過她們口中得知，為此她還鬧了一點小烏龍，以為那些人在張口胡說，特地去問了娘親。
當時，姜氏親切地拉住女兒的手，“你還問呐，就是那個謝丞相救了你。大家趕到的時候，隻有他在你身邊，除了他還能有誰？别多想了哈，等你身體好轉一些，還得親自去謝府登門道謝。陛下送藥的恩賜就不必了，有你爹在，一切放心。”
虞丹青很好奇，謝蘭機是怎麼知道自己的落水點呢？
難道他跟蹤自己？還是說……自己是被他推下去的？她知道對人不能太惡意揣測，可在官場遊走多年，早已形成這種習慣。
這個前世與自己對立的政黨，再輪一世，頗為蹊跷地成了她的救命恩人，說來實在可疑。
有時間好好查查吧，她想。
虞丹青醒了是好事，和虞家交好的世家都有來送過禮，家裡大大小小疊放了一堆，陛下派來的看禮更是價值不菲。
今日陽光正好，虞丹青從椅子上下來，把喂魚的紅袖喚到身邊，“娘不是說讓你帶我出去走走？走吧，就今日。”
刺激來得太突然，紅袖上下打量虞丹青，感覺她面色是紅潤了些，一邊誇贊禦醫的藥物，一邊道：“那我去給小姐拿件薄的披風，再帶點水，以免路上渴了。”
“好，去吧。”虞丹青在庭院裡等她。
不多時，一聲奇怪的叫聲吸引虞丹青回頭，她看到紅袖牽來的東西，直接呆在原地。
“你确定要帶上它？”虞丹青不可置信地指着騾子道。
紅袖拍拍騾背，“那當然了，我怕小姐你半途走不動了，帶個騾子上街也好照應一下，這不好嗎？”
虞丹青不敢恭維。京城基本上都是官道，不會随意給牲畜上街，會被驅逐。
她幻想騎着騾子被官府士兵追的場面，連忙打斷紅袖，“你放心，溺水再怎麼厲害傷的也是腦子，不會是腿的。我能正常行走，你把它牽回去吧。”說話間，她帶了一絲無奈。
紅袖後知後覺，拍腦門道：“咦，我忘記官道不能随便通行騾子牛馬了……好的小姐，我這就去把它拴起來！”
***
街道繁華依舊，虞丹青目光不免留戀，對着一個商鋪的手工木雕發起呆來。紅袖靠過來道：“小姐，喜歡的話就買吧，我拿着。”
虞丹青搖頭笑笑：“不了吧，隻是出來逛逛看看，沒必要花錢買多餘的東西。”
紅袖乖巧點頭，默默繼續陪她走，臨近清河附近，她忽地攔住虞丹青道：“小姐，我們還是别去那吧，換個地方走。”
虞丹青擡頭展望，笑道：“隻有這邊人少景好，你還想去哪裡？街上太擠了，我想喘兩口新鮮的氣，這兒就挺好的。”
紅袖觀察她神情片刻，妥協道：“那好吧，我走在外邊，小姐走裡邊。”
清河說是河，實則寬長水深，兩岸翠柳揚起盎然春意，經常惹得行人停步駐足，隻有匆匆過客不會擡頭。
當下正是閑情雅緻的時候，虞丹青覺得清河最适合放松。前世出征在外的時候，她常常念的地方就是這裡。如果可以，她希望這輩子可以一直待在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