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虞丹青還是死在新年的前夜,明明打完涼關那一戰就能回家過年了,可惜天意弄人……
罷了,都過去了。
春風拂柳,撲耳迎來的是一陣車轍聲。
紅袖扯了扯虞丹青的衣袖,往那駕馬車看道:“小姐你看,那是謝府的馬車。”
謝府經常在外周轉的馬車隻有謝大人上下朝的時候,所以這駕毫無疑問就是他的。
虞丹青下意識擡頭。
馬車窗簾輕蕩,被風吹起一面角,露出一張清瘦潔白的面龐。
青年的模樣看着二十出頭,五官周正,劍眉鋒而不利,眸深而亮,透着一股溫潤意,偏是眼神和薄唇顯得清冷幾分。他的眼角處有一顆特别的朱砂痣,與淡淡憂郁平靜的眼睛相配,恰到好處。
就像現在這樣。
紅袖倒吸一口涼氣,都說謝大人貌美俊秀,她以為沒什麼可稀罕的,天下美人比比皆是,如今一見,她覺得有必要收回曾經的不屑。
虞丹青覺得他和以前沒太大區别,不過有一點确實不一樣,感覺看着好像比以往順眼了些……是錯覺嗎?
“長得真不孬……”紅袖不禁出聲感慨一句。
虞丹青臉色一尬。
不出意外的話,要出意外了。
果不其然,車裡那人正視前方的視線緩緩偏移過來。
意識到失禮的紅袖趕緊移開目光,心裡念道:這都能聽見?耳朵也太尖了吧……
她不知道的是,旁邊的虞丹青在内心不斷乞求别再吹風,誰知風不僅不停,還越來越大。
那張熟悉面孔在翻飛的窗簾下格外清晰,青年淡淡目光在陽光的映襯下愈發顯得溫柔如水,若有似無的憂郁也一并散去了。
虞丹青原本慌亂的心跳慢慢恢複平靜,對視之間,仿佛隻有天地和沙沙的風聲在他們周邊,再無外物。她學書多年,第一次把書上的“一見如故”感受得那麼淋漓盡緻,還是和關系不好的人。
要知道以前他們可以用對立來形容。
緣分就如玩笑,兩人在這一世陰差陽錯地産生了羁絆,還是無以小報的大恩。
虞丹青在想要怎麼面對他,總不能像前世一樣敵對人家,恩将仇報不是她的做派……
管他的,她愛怎麼就怎麼。
紅袖沒有察覺虞丹青的變化,自顧自的吓一大跳,趕緊往上看,“這雲海真好看啊,是吧小姐……”
吸引他們注意的話分明不是虞丹青說的,可她莫名覺得心虛,收回剛才下意識看過去的目光,淡聲道:“是挺好看的。”
馬車就在她們的斜對面,隻隔了一條淺草道,兩腿便能跨過的距離,因而被聽到談話聲并不稀奇。
虞丹青微低下頭,拉着紅袖繼續往前走。
駕車的仆人叫住她們,“二位姑娘,還請留步。”
虞丹青聞聲望去,垂落的窗簾不再飄蕩,那人的面龐隐匿其後,仿若剛才打的照面是錯覺。
對方再如何都是丞相的身份,虞丹青在成為将軍前,與世家千金沒有區别,該行的禮還是得有。
她停住腳步,朝那邊微微颔首。
那仆人小跑過來給虞丹青行禮道:“我家二公子想請虞小姐過去一叙,不知小姐方不方便。”
謝蘭機在家中排行老二,大姐在宮中是陛下的寵妃,便是謝貴妃。謝家對主子們的稱呼分得清楚,不會以公職之稱來喚,都是“小姐”“公子”,所以謝蘭機自然就是他們的二公子了。
抛去丞相位名不談,謝二公子的稱呼聽上去還是蠻親切的。
“他叫我過去?”虞丹青一時詫異,想起稱呼“他”不合現在的身份禮數,不緊不慢改口,“可能得跟大人說一聲抱歉了,現下臣女身子不大舒适,想回家歇一歇……如若大人有事相找,臣女擇日必定登門回訪。”
仆人眉目慈祥看着她,“既然虞小姐身子不适,那我們二公子便順帶捎小姐回去。可以叙舊,也能送小姐您安全到家。”
他說着,做了個“請”的手勢。
虞丹青驚愕中有一絲怒,原來某人還是喜歡自作主張。
無可奈何,憑她千金的身份作不得強力抵抗,再三委婉地推辭下,還是得過去。
紅袖知道自家小姐不會玩言語間的虛與委蛇,所以拗不過别人也是正常的。
仆人在旁邊為虞丹青架好闆凳,扶她上了馬車。
車内,淡淡碧青色與青年的淺藍衣袍很是相襯,謝蘭機就坐在中央,雙手自然放在腿上,低眉順眼着,聽到動靜才擡起頭來看她。
虞丹青心裡有點不是滋味,對他屈膝側身行禮,等候發話。
青年似是有點訝異,而後歸于平靜,“虞小姐不必多禮,坐吧。”
他臉色不是很好,有點紙白。
虞丹青坐在側邊,想起紅袖先前說過,謝蘭機也在家躺了四五天才去上朝。
今日好像就是養病回歸的第一日。
虞丹青最不喜歡欠人情,把謝話當面再說一遍,打算後面再送禮。
謝蘭機沒說什麼,隻問:“你好些了嗎?”
虞丹青想了想道:“仍有些不适,胸口偶爾會有悶堵感。”
謝蘭機坐如泰山穩重,“好,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然後呢?
說是叙聊,其實也沒怎麼聊。
虞丹青在車内如坐針氈,有時會側目看他在做什麼。
現在謝蘭機的眉眼青澀又溫和,配上蒼白的臉龐,有種說不上的病美人感。
對形象一向為強者的人而言,脆弱會意外地讓人心生憐憫。
可惜了,虞丹青不會。
她把青年和多年後的身影重疊,不禁有些感慨:不知這段年紀的謝蘭機是否依舊雷厲風行。
虞丹青開始對比起來,覺得還是年輕的謝蘭機好說話點。
興許是目光太灼熱,謝蘭機偏頭過來,含笑的眼睛如潭水沉靜,不過隻有這雙眼睛微微變了,總體來看還是闆着個臉。
虞丹青想起一句話,有的人再表現得面無表情,真正到情緒時刻,眼神是無論如何都藏不住的,哪怕隻有一絲。
她像沒事人一樣收回視線,挺直背脊端坐着,“我聽說大人因為救我也在家躺了幾日,所以好奇看看您恢複得怎麼樣。”
謝蘭機一副“原來如此”的樣子,道:“好多了。”
似是覺得氛圍太過冷清,青年開始主動找話,不冷不熱的氛圍剛剛好。
虞丹青說到一半,問:“你這有沒有水?我有點渴。”
謝蘭機默默打開靠車壁的箱子,拿玉杯接壺倒水給她,也給自己倒了一杯。
杯是玉的也就算了,居然還是個鑲金的?謝蘭機當宰相五年都沒有,就這麼有錢了?難怪後來會變成那副模樣。
興許是看虞丹青沒什麼興緻,謝蘭機說的話并不多,知道适可而止,最後送她到家時,他微微颔首,禮貌揚唇道:“虞小姐慢走。”
虞丹青遲疑了一下,“大人客氣了。”
她決然離開,與馬車分道揚镳,一東一西。
謝府離虞府很近,兩家算是鄰居,謝蘭機順路送她并非胡扯,合理是對的,合情就不一定了。
沒了舊情的壓迫,虞丹青暢快許多,感覺呼吸都是新鮮的,回到家都神清氣爽了。
紅袖伺候得也更加歡喜,說早該出門的,這病這麼快就好大半了。
剛下朝的虞城子剛到家不久,正問下人關于女兒的去向,虞丹青就回來了。他和姜氏對上眼,恢複樂呵模樣問道:“子衿去哪兒玩了啊,買了什麼稀奇玩意兒,給爹看看?”
往年虞丹青按時練完武功,逛街都會有想買的東西,虞城子再了解不過,可卻聽見她說:“我沒有買,隻是看看。”
虞城子笑容頓住,姜氏也狐疑地看着女兒,片晌,她語氣十分擔心道:“乖啊,你是不是身體哪裡不舒服?還是心情不好啊?可以跟娘去屋裡說,娘肯定給你出主意。”
爹娘成親晚,虞丹青出生時他們已經不算很年輕了,如今依稀可見他們眼角的皺紋,尤其是征戰多年的父親。
虞丹青心頭一酸,扯出一個看起來自然舒服的笑容,“我沒事,隻是覺得有點累,休息幾天就好了。”
她很感激那場“夢”把自己送了回來,與家人再次團聚。
盡管不知為何會夢到失蹤多年的白钰遲,她依然相信命運始終有緣分注定,不會有任何多餘。
姜氏忙安慰她:“是不是今天走累了?下次出門記得乘車啊,不要太勞累了,等病好再說。”
虞丹青笑笑點頭,身側的紅袖跟着接話:“回夫人,我們沒有太累,半路遇見了剛下朝回來的謝大人,他坐着馬車,便順路送了小姐和我回來。”
虞城子臉色微變,道:“是謝大人送你們回來的?他剛走嗎?”
紅袖已經說了,虞丹青沒必要再隐瞞什麼,點頭稱是。
虞城子差點站不穩腳跟,惹得姜氏不由得詫異,“老頭子你這是怎麼了?不至于這麼驚訝吧。”
虞丹青同樣察覺到了,直勾勾望着父親。
虞城子面上閃過一絲不自然的神色,很快恢複如常道:“沒什麼,隻是想到了一些事而已……既然子衿你回來了,就好好休息吧。爹還有事,去書房坐一坐,你們母女倆可以回屋裡好好叙叙。”
虞丹青應是,随姜氏進屋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