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着張海俠往檔案館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
對我而言,和他分别不過就是個把月的時間,他卻從一個10歲的孩子變成了大人,我不知道該跟他聊什麼話題,張海俠一向沒有張海樓健談,我猜他也不知道要和我說些什麼。
張海俠的手突然壓在輪子上,輪椅停了停,他轉過頭:“要是張瑞樸在搬運的時候醒了,海樓一個人恐怕對付不了,我自己回去,老師能不能去幫幫他?”
張海俠原本一直處于恍惚之态,直到剛才,他都在為見到我而亢奮。現在确定自己沒在做夢,反而平靜下來,才想到這個棘手的問題。
終于打破沉默,果然半熟不熟的關系,還是得談工作。
我對他道:“沒有10個小時,這個人醒不過來。”
“他和普通人不一樣。”張海俠道。
我說:“我的麻藥,也和普通的不一樣。”
張海俠像是安下心來,對我道:“辛苦老師了。”
我張了張嘴,他語氣淡淡的,聊天氛圍全無,我隻好道:“不客氣。”說完便又繼續推着他往前走。
張海俠捏了捏拳頭,平生從沒這麼渴望擁有張海樓那樣的沒臉沒皮,他其實比張海樓更早察覺到了我的存在。張海俠有着超乎常人的嗅覺,他鼻子的構造特殊,小時候這項能力還未突出,14歲時越發明顯。
在他被張瑞樸從檔案館帶到街道上時,熱浪滾滾的空氣中,夾雜着熟悉的味道。
每個人身上都有着不同的氣味兒,别人難以識别,他卻能聞出差距。
張海俠那一刻非常激動,盡管時隔16年,他已經忘記了我的味道,可當我出現時,久遠的記憶還是勾起了張海俠思緒。
但那個時候,他隻能不動聲色的感受着我的氣息,既無法将自己的發現傳達給張海樓,也不能被任何一個在他身邊的人察覺出異樣。
沒多久,張瑞樸便帶着他與張海樓彙合了,原本張海樓早該登上南安号,此時卻站在街上抽煙。
張瑞樸安排的耳目盡數被消滅,也包括押送張海樓的兩個身手很好的青年。
張海俠有瞬間的欣喜,他知道這不可能是張海樓幹的,但也同樣擔心,一旦我被張瑞樸察覺到了行蹤,是否有逃走的能力。
好在,我更勝一籌,給了張瑞樸措手不及。
張海俠終于如願以償的見到了那個如人魚般神秘的女子,16年過去,她的臉竟然一點兒都沒有變。
可到底還是張海樓讨她歡心,允許那個擁抱持續那麼長時間,要是自己雙腿完好,是不是也能擁有這樣的勇氣?
可張海俠現在連和這個女孩兒說話的勇氣都快要喪失了。
一股血腥味兒竄入張海俠鼻腔,原本放下的心又揪緊,好在那并不屬于張海樓。
張海俠再次回頭,我不明所以,也跟着把頭轉過去,一個年輕的華人從一間鋪子給推了出來跌坐在地上,他手裡抱着一個賬本,也随之落地。
華人個子不高,一米七左右,身材單薄。
雖然都是亞洲面孔,華人和馬來西亞人在這裡還是有着明顯的五官差距,一眼就能看出國籍。
那年輕華人拍了拍衣服,撿起地上的賬本,繼續走進那間鋪子,接着他又被打得踉跄幾步跌坐街邊,當他想再次往裡沖時,打他的人也直接出來了。
雙方罵罵咧咧,年輕華人說英文,而對方則是馬來語。
英文我倒是聽得懂,但語速太快的馬來話還是很吃力,不知道他們在争執什麼,但現在吃虧的是華人,我還是想幫助對方。
張海俠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道:“他是英國人酒館的會計,來收賬的,這間鋪子欠他老闆的錢,老闆給這間鋪子走私酒水,但被海關截了,想賴賬。”
會計在這個時代可不好學,而且那人還說一口流利的英文,又穿着講究,像個知識分子。
隻是他生不逢時,作為華人,隻有在私酒莊這種流水很大,需要賬房,但又不能聘用國際洋人的地方,才有生存空間。而如果一個賬房隻能算錢,不能把錢搞回來,那麼賬房就是一個計算損失的工作,很快也會沒有價值。
想要混口飯吃,他必須不要命,因為一旦丢了工作,會餓死。
“老師想幫他的話,隻要把賬給他結了就可以。”張海俠說着,“老師推我過去吧。”
聽他一口一個老師的叫我,我有點不自在,這時候也不好提出來。
“别人欠他債算是犯法吧,你們管不了嗎?”我問。
“這算私人恩怨,可以管,但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張海俠道,他和張海樓畢竟隻有兩個人,得罪當地有背景的勢力,明面上那些人不敢對南洋檔案館做什麼,背地裡使絆子也會影響他們查案。
這一代在他們兩個來之前是很亂的,幾年來的整頓,霹靂州已經成了整個馬六甲海峽治安最好的地界了。
但有些無傷大雅的矛盾,能不管就盡量别插手,說到底,都是外國人的事。
隻是因為被打的是華人,張海俠才主動提出來的。
我沒有計較,知道他們的難處,推着張海俠過去,還擔心這幾個人突然沖出來會看到張瑞樸他們東倒西歪的場景以為鬧了人命。結果大街上空蕩蕩的,張海樓已經把“他們”都清理了個幹淨。
年輕華人再次被打倒的時候,剛好朝我撞過來,張海俠一下把我拉開,順手扶住對方。
那人道了謝,又道了歉,一副老實好欺的樣子,竟然沒有朝我們求助,而是繼續要求對方平賬。
一人沖上來就又要打他,張海俠皺了皺眉,用馬來語道:“不用打了,你們的賬我幫你們平了。”說着,把一疊錢遞給年輕華人。
雙方都愣了一下,也許是知道張海俠的身份,也知道他的身手,就算瘸了腿,威嚴還是在的,都沒吭聲。
倒是那年輕華人直搖頭:“又不是你欠賬,我不要。”他鼻青臉腫,眼白充血,明顯是被打破了血管,視線很模糊了,可他的表情卻異常堅定。
我和張海俠下意識的對視了一眼,雖然發言愚蠢,但在這種環境下還能維持氣節,倒是難得。
可打他的人就更不爽了,見年輕華人不收錢,還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就又想揍他了。一方面是為了這筆賬,另一方面,也是覺得華人好欺負故意洩憤,但凡是白人,他們就不敢動手。
好在張海俠瞪着那些人,欠債的沒直接上前,他心裡想着,要是張海樓在就好了,他比較會對付年輕華人這種固執又老實的家夥。
我倏而瞥見華人懷裡抱着的賬本封面有個落款——何剪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