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務員挨個敲門,提醒乘客火車即将到站。
張海樓看着窗外陌生的景色,回頭問我:“你曾祖父,是什麼樣的人?”
聽張海樓這麼問,我努力回憶了一下,曾祖父的過往事迹,都是張日山告訴我的。
“據說是個很溫柔的人。”我沒見過張啟山,對他的記憶隻有抗戰英雄,愛妻如命之類的印象,曾祖父原本可以像張日山那樣活到現在,可曾祖母去世後,對于生的留戀就不多了。
他做了不少利于九門發展的事,在一切塵埃落定,張啟山選擇了死亡。曾祖父的遺體,最終還是被送進了張家古樓,那是每一個張家人的根。
張海樓和張海俠不置可否地對望了一下,明顯對我的回答不太贊同,張啟山的資料,他們已經看過了。是非常典型的軍閥,下手無情,戰無不勝,但對自己人格外重義,一半的手下都是他的親兵。
溫柔兩個字,不适合用在張啟山身上。
但到底是我的祖先,他們也不好诟病,隻希望到了長沙,張啟山看在張海琪的那封電報的面子上不要為難就好,對方是正規軍,他們兩個野慣了,還是沒有把握。
火車到站了,我發現自己越來越适應這個世界的生活節奏,原本預計要20多天的行程,第19天就到了長沙站,我竟然覺得還挺快。
舊時的長沙與我認識的那個長沙簡直天壤之别,在廈門還能看到點兒眼熟的洋樓和沙灘,長沙就隻有一些民國背景的影視作品裡能找到點兒200年前的影子了。
從長沙站下車,各路小攤的臭豆腐,炒辣子味兒随處可聞,空氣中飄着不知道是油煙還是霧氣,嗆得我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廈門也有很多路邊小販,但那裡飲食清淡,習慣以蒸煮為主,不會有怎麼嗆辣的空氣。
更不用說馬六甲那種地方,烹饪手法更為簡單,主要吃冷食,油煙更少。
張海俠拄着拐杖,用手帕幫我捂着口鼻,打算攔幾輛黃包車,先去下榻的飯店休整,隔日再拜訪張啟山。
這時候,兩名軍裝穿着的年輕人朝我們走過來,張海樓習慣性地把我們往他身後一護。
其中一名年輕人道:“三位可是廈門張海琪,張小姐的人。”
張海樓道:“我們是。”
兩個年輕人對我們行了個軍禮:“請三位随我們來。”
張海樓和張海俠到底也是當兵的,對方行禮,他們也立刻回敬。
在長沙的兵,就隻有張啟山了,這點毋庸置疑,張海樓詢問我的意見,我揉着鼻子,點點頭,曾祖父既然主動出擊,倒是省心。
年輕小兵從善如流地幫我們拿行李,所到之處都有行人避讓。
我很難形容這時候的長沙,大街上有叫賣的貨郎,各地的商販騾子走在路邊,湘西的少數民族混着和尚道士以及修道士,披頭散發的乞丐坐在地上,三輪人力車在馬路上穿梭。
混亂中似乎又井然有序,長沙到底是大城市,比廈門熱鬧多了。
張海樓和張海俠本能的觀察四周,已經看到了好幾個扒手,以及隐藏在人群中的特務。
從長沙站走出來,年輕小兵帶着我們來到一輛黑色的福特車前,其中一人做了個手勢要我們稍候片刻,便小跑着過去,對着駕駛室打開的車窗彙報工作。
沒多久,駕駛室的門打開,從上面下來一個軍裝筆挺的白淨青年。
張海樓一眼就能看出來,對方雖然年齡跟自己差不多,但軍銜一定非常高。
青年的軍裝是量身裁剪,才會有這麼貼合形體的平整,隻是内陸的軍銜跟海事部門的還是有很大區别。張海樓隻覺得,張啟山挺在乎這次會面,派來接應他們的屬下都不是小人物。
青年走近,步履穩健,有着軍官才有孤傲姿态。
張海樓心說,這人不會是張家的吧。
“我叫張日山,是佛爺的副官,三位舟車勞頓,佛爺想盡地主之誼招待三位,請上車。”
張海樓心裡就笑,這傲慢勁兒果然是張家人,自己沒有看走眼。他早就聽說張啟山有個綽号叫佛爺,也有人叫他張大佛爺,無論是名字還是綽号,都給人一種高不可攀的意味,他身邊的副官,想必也不是省油的燈。
他和張海俠眼神對了一下,便答應下來,正要往前走,卻發現我呆愣在原地,盯着那張日山,眼睛都不眨。
我知道要見張啟山,必然會和年輕時候的張日山打照面,一直到張啟山去世前,他們幾乎形影不離。隻是我沒想到會這麼快,眼前的張日山,和我熟悉的張日山感覺完全不一樣,雖然還是那張臉,但我認識的那位,經曆無數戰争,有過愛人,兒女雙全,是歲月沉澱後的内斂持重。
可這時候的他,一股子少年傲氣。
“小玥。”張海樓輕拍了我胳膊。
我如夢初醒,深吸一口氣,強行淡定的同時,還要假裝自己對張日山完全不感興趣。
張日山看了我一眼,禮貌性的扯了扯嘴角。
上了車,替我們拿行李的小兵謹慎地将手裡的東西放進後備車廂,坐上了另一輛福特。
張日山親自當司機接送,我确實沒想到,以他在張啟山身邊的地位,這種接人待物的小事不用親力親為,這就表示,張啟山對于“我”這個素未蒙面的“妹妹”這條消息,顯然非常重視。
張海俠看着我不斷揉搓自己的手,發現我的狀态很不對勁,想必應該跟這個張日山有關,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們有關張日山的事,但張海俠還是猜到,既然我是張啟山的曾孫女,這個叫張日山的,肯定跟我也很親密才對。
這時候張海俠和我的關系明面上還是兄妹,就不好做出過分親密的舉動安撫,于是輕輕拍拍我的手背。
我捏了捏他的手指,緩解着内心激動的心情。
張日山從後視鏡觀察着我們的一舉一動,見我一直盯着他看,想了想,開口道:“張小姐是第一次來長沙嗎?”他知道我是三人之中,掌握話語權的那個。
我聽着熟悉的聲音,帶着不同于長輩的口吻,依然覺得非常親切。
張日山沒有得到我的回答,在後視鏡裡看了我一眼,以為是自己的官話不标準,我沒聽明白,又重複了一遍:“張小姐是第一次來長沙嗎?”
我的思緒還有些飄忽,張日山很少講他自己的故事,大概也是因為他和張啟山每次都在一起行動,了解曾祖父,就當是在了解他了。如今有機會親眼見證我這位日山伯伯的青蔥歲月,倒是比要見到曾祖父還讓我興奮。
張日山眉頭擰了擰,他确定自己的官話非常準确,可我還是沒有回應,便不自覺提高了音量:“張小姐?”
張海樓用胳膊撞了我一下,我才回過神:“日……張,張先生是叫我嗎?”“日山伯伯”四個字險些脫口而出。
張日山道:“這裡應該也沒有别的張小姐了吧。”
“啊……抱歉。”我有點窘迫,張日山一般叫我小玥,幼時他會叫我小玥兒,根本反應不過來什麼“張小姐”。
這種時候就隻能怪張家的不老血統了,年輕時候的他和200歲的他,區别隻在眼角下若有似無的細紋而已。
我道:“您剛才問我什麼?”
“您?”張日山頓了頓,“張小姐不用這麼拘謹,直接叫我的名字也是可以的,你是第一次來長沙嗎?”
我道:“不是。”
張日山道:“那張小姐上一次來,是什麼時候?”
張海樓替我捏了把汗,對方沒用任何審訊技巧,是非常直截了當的問話,也不知該怎麼提醒我,他知道我到過的長沙,肯定不是現在的長沙。
張啟山派這麼厲害的人物當司機,重視是一方面,更多的應該是讓張日山提前摸底。
我有點發懵,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理論上來講,我是沒有來過長沙的,心念電轉,我道:“我母親說,在我剛出生的時候,她帶我來過一次長沙。”
張日山看了看我,像是沒有懷疑:“原來是這樣。”他沒再問我問題,視線也隻盯着前方,但我知道,這時候任何一個動作,都會被他視為可疑。
我本來想通過打字的方式告訴張海樓他們,張日山是從小将我帶大的親人,我們的關系很好,可我現在終于冷靜下來了,知道這種時候要先沉住氣。
轎車很快停在一棟豪華的府邸前,四周全是重兵把守,比張瑞樸的莊園還要氣派。
那是一棟三層樓的歐式别墅,門前有兩道鐵門,一道有欄杆的,可以望到裡面,一道是完全封閉的。
我又變得亢奮起來,這地方我來過,是曾祖父在長沙的住所,後來變成了抗戰博物館。别墅大體的外形結構200年間沒有變化,但這時候的牆體,還是時下比較流行的月光白,後來成了博物館,重新刷了赭石色的油漆,顯得更莊重一些。
張海俠終于忍不住捏了我的胳膊,在我耳邊小聲道:“平靜下來。”
我有很多話想告訴他們,這裡對我有着怎樣的意義,可張日山還在泊車,我什麼都不能講,兩道鐵門已經打開了,他将車直接開了進去,我坐立難安,傾訴欲到了頂峰。
張海俠無奈地搖了搖頭,拿我沒辦法,沒有受訓過的人,在這種時候是很難冷靜的。
張海樓倒是看得開,畢竟我是真親戚,這點不假,口供也都串通好了,連張海客那邊都沒有起疑。更何況,親戚見到親戚,激動是很正常的。
車停了下來,立刻有小兵替我們開門,行李也全數由他們拿着。
我們下了車,映入眼簾的是一顆巨大的佛像。
我沒見過這尊佛像,離開長沙後,張啟山擔心佛像被敵人觊觎,直接給毀掉了。
但有關佛像的事,張日山告訴了我很多,這尊佛像給張啟山帶來的不僅僅是财富,還有名聲和威望。
他張大佛爺的名号,也是由此而來。
張日山見我們都盯着佛頭,見怪不怪,每一個看到這尊佛像的外人,都會被它所震撼。
他沒有打擾,讓客人一飽眼福,是對佛爺的尊重。
管家站在門口,對張日山打了眼色。
“佛爺已經在裡面久候了。”張日山會意,對我們道,他做了個請的手勢,恰逢适宜地轉移了我們的注意力。
我們走在張日山前面,對于豪宅,我已經免疫了,可即将要見到曾祖父,竟然有了一種莫名的近鄉情怯之感。我想拉他們的手,但又不合适,張海樓和張海俠沒法安撫我,我隻能轉動着左手手腕上的二響環,将它從袖子裡不動聲色地勾了出來。
進了宅邸,便是碩大的前廳,和所有豪華别墅的構造差不多,這個時代的有錢人,還是很喜歡歐式裝修。
一個穿着軍裝的青年坐在沙發上,另一頭也是個軍人打扮的中年男人,兩人在交涉着什麼,見我們來了,便停下了談話。
中年男人立刻起身,行了個軍禮,便走了。
留下的那個人就是張啟山,我看過去,人如其名,他隻是坐在那裡,整理着文件,氣場如同高山,不可撼動。
張啟山掃視一眼,目光還是落在我的身上:“一般情況我是不歡迎張家人的,既然事先發了拜帖,我還是願意一盡地主之誼,你叫,張啟玥?”他的聲線意外的并不低沉,隻是透着拒人千裡的淡然。
曾祖父和我想象中的還是有所區别,到底隻看過照片,我回道:“是的。”
“啟玥”取自張啟山和尹新月,一開始,父母給我取名“張啟月”,張日山見到我,覺得我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明珠,便改了“玥”字,在古代傳說中,“玥”是上天賜予的一顆神珠的意思。
他很快注意到了我手上戴着的二響環,卻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張啟山示意我們落座,下人倒了茶水。
張啟山的視線淡淡的,既不像審視,也不像好奇,就這麼注視了我片刻,道:“你們到長沙來的目的,我大概已經知道了,認親的事,我暫時沒有興趣,我可以給你們一筆錢,但能不能拍下你們要的東西,我保證不了。”
他看了看張日山,張日山立刻拿出一個小手提箱。
“裡面是兩萬銀元,再多就沒有了。”張啟山道。
我眉頭一緊,這跟張日山給我囑咐的結果完全不一樣,他說過,隻要張啟山見到我戴着二響環,無論我是什麼身份,他都會選擇庇佑。
如今我人就在他面前,他明明看到了镯子,竟然無動于衷,甚至還将我當成攀高枝的窮親戚,給點兒錢好打發走。
我下意識地看向張日山,有點委屈,這和我記憶裡的曾祖父大相徑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