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

方覃額角冒着青筋，緩緩躺回了床上。她身上仍然很疼，隻好嚅動着雙唇，無聲地念起經文。

片刻後，她輕聲道：“阿雁，我好像看見了。”

“他們要帶走我，說我是最虔誠的人，因此會去往最好的地方。那裡好漂亮，亮閃閃的，一片肅白，像是下起了雪。我看見了我的阿婆，她煲好了排骨湯，說要等我回家。”

楊悠雁縱有萬般安撫旁人的辦法，卻插不進半句話。在方覃無聲念誦的經文前，在橫亘于二人的生死之間，她的話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方覃将經文念到了破曉，扶着楊悠雁的手起身，“我想出去看看。”

“可你還生着病。”

“我必須去。”她笃定道，“這是我能做的最後的事情。”

楊悠雁隻好将她攙到了能看見日出的地方。方覃仰望着絢爛的雲霞，拔出了長刀。

她立在天光之下，踏着未幹透的積水，身姿挺拔，神色肅穆，仿佛是絕路上的殉道者，要用最後的氣力去撞響命運的罄鐘。

她一字一句道：“我的師父名叫晁敏，也曾是刀宗弟子。她改進刀法，自創章程，因此你我刀法不同卻相似。我曾想開辟出自己的路數，但隻來得及給你看了。請你......替我記住它們。”

她用最後的力氣舞起了刀。

周遭聲音喧鬧，周遭光芒漸明，方覃都已聽不清、看不清。

她想到了自己的過去。人們誇贊她知書懂禮，定能嫁與良人為妻。

轉眼又到診病那日，父兄商議着如何安葬最為省錢。她毀掉了繡了一輩子的女紅，默不作聲地攜走了家中的柴刀，一腔悲憤地想：能走都遠是多遠。哪怕昏昏然餓死在路上，也比任人擺布要好。

原來她真的走了這麼遠，遠到天南地北都曾入眼，見過最危難的境地，也見過最熾烈的情誼。原來天地如此浩渺，而過往如同蠶繭。偏偏大多數人，少了破繭而出的勇氣。

人至少要為自己叛逆一次，以敬重這蓬勃躍動的心髒與熱血，并坦然地告訴生命：我曾認真而鄭重地活着，從未辜負過自己。

她看向紅光遍布的天穹，一滴清淚順着眼角欣然流下。

她看着一團又一團的金色浮雲，仿佛在走了很久之後，終于走到一處能休息的地方。

我的神明，您看見了嗎？

我順從過，迷茫過，可我從未後悔。

*

城外多出來一方墓碑。

這場後事十分簡潔。方覃與家人聯系甚少，甚至不曾提過家住何方。楚州的弟子吊唁後，都各忙各的事情了，隻留下楊悠雁與章行岚在墓前。

章行岚依然秉着那副冷面，無聲地替她燒着紙錢，眼眶卻有些紅。

“我從未想過她早就有病在身。”他低聲道，“既然生病，為什麼還要做領隊？她自入宗以來就未曾歇過。”

楊悠雁學着他的語氣道：“一切以任務為重。”

章行岚默不作聲地将紙錢燒完，“并非是我固執。我曾見過人心中的貪念，見過怯戰而逃的人。”

但他沒有多解釋，留下句“後日回中州，卯正時分，城門見”，便轉身離開。

天色從破曉到了薄暮。

楊悠雁在方覃墓前呆了一天。早上時，她不停第喝酒，卻并未覺得暢快。有什麼東西沉甸甸地堵在心頭，讓她想不明白。

她憑着記憶，将方覃舞給自己的刀法複刻了一遍，“我記得沒錯吧？這幾招确實讨巧，可惜不完整，等我想出結果就舞給你看看。”

“她會去很好的地方。”墓旁的林中，有人緩道，“她的魂魄保存的很完整，已被超度到鬼界了。也許十餘年後，你還能與她的轉世相見。”

那正是将衆人帶回客棧的李聽楓。

她仍然易着容，白天時刺探到了鬼鈴行蹤，此刻正要與楊悠雁道别。

楊悠雁釋然一笑，如說書先生般揚起聲，“聚散如萍，怎樣不是緣分呢？正如我沒想過是姐姐救了我的命，當初在中州城順手一幫，幫了個大貴人。”

李聽楓默了片刻，“你還同沈聆之有聯系嗎？”

“他還在城中。姐姐放心，小梨不會有事的。”

李聽楓心事重重地嗯了一聲，“你......多提防他。”

說罷覺得不對，改口道：“也不是提防，總之不要太信任任何人。你身在局中，未必次次都能斡旋過他們。”

楊悠雁笑得坦然，“我知道，但不要緊。我不像徐前輩和方覃，沒那麼大的追求和執念，隻要能讓我活着，當棋子也好，被利用也好，我都不會在意。隻要能讓我有口氣在，有口飯吃，我就能找到快活的辦法。”

“真的嗎？”李聽楓問，“若是隻想活着，你為什麼去音門，而不是揚刀門？”

“這正是我快活的辦法：我喜歡上了一個少年，想要救他。”

“哪怕為了他喪命？”

“他也曾如此救過我。”

“聽起來很神奇。”李聽楓緩緩道，“我也許應該恭喜你。但是姑娘，奮不顧身的愛是一件很危險的事，足以招緻毀滅。愛一件事，一個人，都是如此。”

“姐姐不也奮不顧身地愛着小梨嗎？”

李聽楓抽了下唇角，“所以我才會勸你。為他踏上音門的那一刻，你真的想清楚了嗎？”

楊悠雁看向城中一盞盞燈，看向被夜幕籠罩的天邊，仿佛看見了足以讓她用生命去憧憬的事。

她想到了少年的倔強，不甘。在某一時刻，少年的背影曾拂動過她的心弦，但真正讓她做出選擇的，似乎不止于此。

“我想清楚了。”

“我和方覃一樣，都是倒數着命數的人。方覃喜歡刀，我卻喜歡讓我快樂的事情，喜歡天地山水草木蟲魚，一如我喜歡他。既然‘喜歡’能給我力量，何必在意結局？我不喜歡遺憾，我想要認真努力地活一次。”

楊悠雁平靜地笑笑，忽然站起身，将手攏在唇邊大喊：“你們聽到了嗎——”

“這天地間的一切，大山，大河，還有各種各樣的人，我會挨個去見你們，我會讓你們明白，我真的很喜歡這個世界！”

她收回手，如許下諾言般，輕聲道：“我真的很喜歡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