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下雨了。
細雨淅淅瀝瀝地落着,騰起一團團水汽,霧蒙蒙地籠罩住整片天空,讓人昏昏欲睡。
她記得,刀莊的屋後就是竹林,雨聲一碰到竹子便熱鬧起來,空氣也因此豁然一新,天地間一片勃勃生機。
但還有另一種情緒盤旋在她的腦中,滿帶緊張地告訴她:該逃命了。北境飄了這麼多年的雪,從不下雨。若非天火臨近,怎會有這麼大的雨?
伴随着沏茶的嘩啦聲,她終于醒了。
胳膊疼,胸口疼,全身都疼。這是打架後正常狀态,她已經習慣,可與身上相比,太陽穴上針紮一般的疼痛更為窒息。
楊悠雁扶着腦袋,輕嘶着睜開眼,看見了坐在桌旁的梧靈。
“這是楚州客棧。”她道,“那位魂歸樓的人送你們回來,去忙其他事了。”
她忙去摸内丹和魂晶,梧靈又道:“在你的背囊裡。”
她奇怪地問:“魂晶也在?我以為你會把它帶走。”
哪怕不加任何委婉詞,她說出來的話也比符薪順耳。梧靈心情頗好地解釋道:“拿走了它,你就沒有交代了。”
想必是自己做得很好,滿足了梧靈的預期,她才為自己多考慮了一步,不肯讓自己死在天音宗手裡。
楊悠雁趿拉着鞋,一瘸一拐地癱在梧靈對面的椅子上,“原來前輩一直跟着我,可玉不是碎了嗎?”
她不知道沈聆之的謀策,也不知梧靈早就附身在了她的刀上。
最初,梧靈确實想托身于刀上,可一來易被魔族猜到,二來楊悠雁還沒來得及鍛一柄好刀。若是刀斷了,梧靈得費一番周折找到她。
所以他們讓玉來擋災。
與沈聆之交涉的天音宗細作叫“冥狐”。當冥狐的心腹偷走楊悠雁的玉時,梧靈确實在其中。冥狐懂得獨善其身,不将玉放在自己身上,因此當梧靈提着心腹的領子,将人抵在牆上威脅時,冥狐都不知情。
梧靈對心腹笑道:“你連‘冥狐’是誰都不知道,拿什麼同我買命?”
“我還有其他事情可交代!”心腹驚恐着咳嗽道,“我知道還有誰是魔物,我可以向門主檢舉他。”
“那樣你也活不了。”梧靈笑得陰險,“我給你出個主意:你把這塊玉給其他人,就算出了事,也怪罪不到你的頭上。”
她指使心腹又見了楊悠雁一面,附身在刀上。在心腹的操縱下,玉兜兜轉轉到了項青陽手裡,并在方不羨接觸時炸開。
這一番話聽得楊悠雁心驚膽戰,“我以為玉炸開時你還在裡面。”
“玉承受不了這麼多的力量。方不羨一試探,它自然會炸,算是賣給天音宗一個人情。”
她此舉不僅僅是調虎離山,還想勾出天音宗裡潛藏的魔物。
譬如杜純所見的那兩位投湖弟子中,就有與梧靈交涉的人。他們明面上是選舉落敗,實則都是冥狐的手下。
辦了這麼一件事,冥狐必然會被魔族斥責,矛頭定然會落在楊悠雁身上。
楚州之行為她添了信任,但日後的較量,怕才剛剛開始。
“記住我的話:回中州後,先買一柄好刀,再找沈聆之看一看。畢竟你——”
這時,門外傳來了急促的步聲。兩人都自覺閉上了嘴,等那步聲趕往了臨近的屋中,梧靈才道:“也罷,先做好這兩件事。去看你朋友最後一面吧。”
最後一面?
楊悠雁覺出不對,穿好衣服推開門,就見章行岚倚着欄杆,神色落寞茫然。
他喉頭微動,聲音似乎是啞的,“方覃在裡面。”
屋中已圍了不少人,加上章行岚這句意味不明的話,足以讓楊悠雁腦中轟然炸開。
她跌跌撞撞地跪在床旁,看見了閉着眼睛、高燒不退的方覃。
李聽楓一直照顧着她,不停地替她冰敷降溫,但無濟于事。郎中為方覃診了許久的脈,又翻了翻她眼皮,問了李聽楓其他的問題,頻頻歎氣。
“脈絕不至,氣息不及,情況很不妙。”郎中開了些吊住氣息的方子,歎道,“可惜了。她體内生有結塊,能活到現在已是命大,好好送她一程吧。”
李聽楓與楊悠雁嘗試給她喂藥,喂多少吐多少,根本喂不進去。二人忙了半天都沒辦法,連李聽楓也歎道:“我同死神打過無數次交道,她已是油盡燈枯了,節哀。”
......但這怎麼可能?
一個重病在身的人,怎麼可能完成這麼多任務,去這麼遠的地方?
楊悠雁想到了方覃斷掉的手串,想到她梳頭時一堆一堆的落發,想起方覃食欲不算好,臉色也一直不好。
是她大意了,以為方覃隻是太勞累,以為她虔誠地敬奉神佛,隻是求個寄托。
夜裡,楊悠雁怕方覃出事,在她的床底下打了地鋪。
迷迷糊糊中,她被方覃的聲音驚醒:“楊姑娘,你在嗎?”
點燃蠟燭一看,方覃臉色蒼白,額角透着汗珠,喉中呼吸越來越重。她緊緊握着床褥,得呼吸好幾口氣才能擠出一句完整的話。
她很疼,渾身上下都是針紮一般的疼,每個毛孔都在發疼。她抓住楊悠雁的手,“現在是什麼時辰?”
“寅時。”
她胸膛起伏着,聲音近乎哀求,“阿雁,你可以陪我說話嗎?我想再看一眼日出。”
“當然!你喜歡看,我可以天天陪着你!”
“我大概等不到了。”方覃笑容慘淡,“阿雁,可以把刀給我嗎?”
她撫摸着刀,像是在同一個相見恨晚的友人告别。
“活着真好啊。”她喃喃着,“但太遲了,太遲了......我荒廢了太多歲月,他們說女子該學女紅,我就學女紅;說女子要嫁給好的夫君,我就不敢逾越禮教一步,直到查出病症,我才知道我不喜歡女紅。我喜歡刀,想像刀一樣活着。”
“拜師于夔州,受命于天音宗,我都不曾後悔。我前半生都活在别人的故事裡,但成為旁人口中的女兒和妻子,與我有什麼幹系?......幸好我跳出來了。郎中說我活不過兩年,可我因為學刀生生拖了五年。我要為自己活一世,你看,我選對了。”
她呼吸越來越急促,聽得楊悠雁揪心,“你先别說了,好好休息!”
“再不說就來不及了。”她摁住楊悠雁的手,瞳孔極亮,“我......我的刀法是不是很厲害?師父說我有天賦,隻要我肯努力,八年,十年,沒準能獨創出自己的刀法。我一直想擁有自己的刀法,可是阿雁,神明它,神明它還是......”
“你都到這個地步了,還管什麼天殺的神明!”楊悠雁急道,“要是天底下真有神明,哪怕讓我給它跪下,一輩子當牛做馬換你活着,我也願意!”
“不,不要這樣。”方覃喃喃着,“不要诋毀它們。你不知道,我正是靠着拜神活下來的。那枚手串是長命手串,隻要它還在,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信我能活下去。痛苦的時候,念經文就會管用,我知道神明在幫我,一直在。阿雁,我多活了整整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