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秦熄睜開眼。
他抽出被枕得發麻的胳膊,正要離開榻邊,忽然手腕被拉住。
“不要走,我冷……”
他回頭看她。
隻見陸雪緣躺在那裡,渾身上下隻有嘴唇在動,不知是呓語還是哀求。
他給她掖好被子,握住她的手掙脫出來,随即将一道符貼在少女額頭。
就在符紙與肌膚觸碰時,一陣碧綠色的光從心髒蔓延到全身各處,這才使她平靜地入睡。
少女從頭至腳,縱向依次出現八個字:綠葉曼陀,生生不息。
男人來到側室,擡手一揮,滿地的咒文井然有序地排布出來。每一筆畫都閃爍着銀藍色的光,原本幾個月前還是殘缺不全的香爐心法,如今已經慢慢拼湊成型了。
緊接着,秦熄舉起黑扳指,施法召喚出大龍女的魂魄。
大龍女審視着一大片咒文,直到看到一個缺角,“還差一步,香爐神君的最高心法就完整了。”
“阿娘,”秦熄說,“樂安落到虞星連手裡,這件事,你覺得是否跟雪緣有關?”
“很難判斷。公理自在人心,最重要的不是别人怎麼說,而是你怎麼看。”
秦熄沉默不語。
但即使他不說話,知子莫如母,大龍女也明白他的意思,随即問:“哪怕她有事瞞着你?”
“誰都有自己的秘密,都有不願訴說的事情,這有何妨?”秦熄說,“雪緣是我自己選的,難道阿娘認為,我該懷疑枕邊人嗎?”
“既然你那麼有信心,那就好自為之吧。陸沉棠的事情,你打算何時跟她攤牌?”
秦熄歎了口氣。
他何嘗不想跟她講清楚,陸沉棠根本沒有死,尤其是他的心魂長出一點點後。
隻是……陸沉棠的處境不容樂觀,現在告訴她,不就等于告訴她陸沉棠被虞星連抓捕了嗎?
“熄兒,熄兒?”
秦熄回神:“無事,我會告訴她的。”
“不過……娘總是覺得,遺漏了什麼東西。”
大龍女憂心忡忡,“每一顆邪種都是在祭品的犧牲下誕生的,第四顆邪種誕生時,獻祭了一個阿鲛,如今第五顆邪種,難道要獻祭樂安郡主?”
秦熄捏住一根毛錐,在木闆上寫了八個字。
“綠葉曼陀,生生不息。”
大龍女念叨八個字,自言自語,“根據你們提供的線索,熄兒,你摘取綠曼陀之時,正是樂安郡主誕下孩子的那一天,所以……”
秦熄說:“也有一種可能,虞星連早就知道我中了邪種之毒,一旦入南洋,便會取下綠曼陀療傷,說不定第五顆邪種的祭品不是人,而是花。”
“熄兒,你将綠曼陀給了她,你怎麼辦?”大龍女焦慮道,“你的傷……”
“雪緣比我更需要綠曼陀。”秦熄搶話,他看着大龍女,“我自己的身體我了解,我的傷我可以應付,可她沒有法力,隻能像個廢人一樣依附于我,她會發瘋。”
“也好。”大龍女颔首:“如今冥王已然複活,有他坐鎮,虞星連在仙京的勢力會慢慢退去,熄兒,緬因山上你還是要多加小心,這次渡劫關乎三界的安危,勝負未分,虞星連一定不會放棄的。阿娘的法力在慢慢恢複,前些日我打開龍眼,在三界縫隙尋到了師尊的魂魄。”
如今龍鼎帝君的肉身定是被魔宗師藏匿了,倘若冥王複活,景王能夠在緬因山順利渡劫,他就有辦法複活龍鼎,那虞星連統治三界的願望就要破滅了。
秦熄盯着母親良久,冷冷地說:“本座飛升後,阿娘可以選擇,是留在你師尊身邊,還是丈夫身邊。”
大龍女眼裡浮現出一絲失望,她的聲音近乎乞求:“一定要這樣嗎?”
秦熄說:“龍鼎大勢已去,本座可以安排他留在仙京頤養天年,至于慕冥,他被九殿下關押在陰山地牢,曾經那些姬妾全部離他而去,你若想陪伴他,就隻能以階下囚的身份陪伴,不過,這一次,隻有你們兩個。”
大龍女悲痛欲絕,哭了起來。
一邊是如父親般至親至愛的師尊,一邊是她最愛的男人,如今二選一,讓她如何選擇?
雖然這兩個男人壞事做盡,也曾為了掌權不擇手段,但他們對大龍女卻是真心實意的好。
她哭了會兒,正要乞求些什麼,突然,男人手中的黑扳指溢出黑霧。
大龍女的魂魄瞬間無法言語,隻能順着咒語生成的黑霧,袅袅回到黑扳指裡。
男人擡手,看着黑扳指,目光久久沒有移開。他伸手輕輕撫摸着扳指,卻依舊是面無表情,眼神極冷。
半響,隻聽到一聲歎息。
秦熄的聲音沉沉的。
“你真傻。”
*
一縷猩紅灑在薄薄的月白亵衣,玄色披風蓋在少女肩上,她赤足走到窗柩,在長椅上坐了一會兒,站起來的那一刻,披風裡掉出一本文冊。
她蹲下,翻來看看。這文冊是戶籍記錄冊,前半部分是仙京鲛族,後半部分是陰山魔鲛,最後一頁的名字,是沈塘西的。
怎麼會?!
秦熄的披風裡怎麼會有沈塘西的籍冊。
門外傳來腳步聲,陸雪緣火速将籍冊放回披風口袋,回到榻上背對着他裝睡。
秦熄坐在榻邊,見她睡得安穩,也不打擾,拉好帷簾,躺下睡了。
黑暗中,陸雪緣睜開眼睛,依然背對着他。
睡不着了。
想起那日在朝陽宗的偶遇,那時她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但是沒有深想,如今看來,怎麼也像是秦熄知道她有危險,派沈塘西這條魚跨海相救。
所以說,沈塘西成仙那麼容易,是因為景王殿下親自為她改了籍冊。
這麼一想,好像一切都對上了。
可是,秦熄為什麼要幫沈塘西呢?
這麼久以來,因為陸沉棠的死,她對是秦熄懷恨在心,而且認為他眼裡隻有冷冰冰的律法。
可是後來,她發現他并不是無端弑殺之人,也不是那種不知變通的頑固派,在與他的朝夕相處中,她竟然嗅到了一絲人情。
陸雪緣側過身子,就着一點點光亮,面對面看着秦熄的臉。
她在傳奇話本、廟宇宮殿中看過慕冥和龍鼎的畫像。
秦熄繼承了魔尊慕冥的相貌,而氣場卻像極了龍鼎帝君,尤其是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深邃犀利,散發的威力能直擊人的心髒,被盯一下,腿都軟了。
她也曾畏懼他,誰成想,如今卻與之同榻而眠。
秦熄真的會殺了陸沉棠嗎……
隻記得趙曳親口承認了,是他挖了陸沉棠的金丹,可是秦熄在中間做過什麼?
在南湘城她親眼看到陸沉棠在水牢裡的樣子,當時她隻顧着憤怒,卻沒有注意到哥哥的神情有些怪異,即便是失去了記憶,但也不該做出那樣的表情。
怎麼說呢,看起來有些……心虛……
陸雪緣心想:難道秦熄根本就沒有傷害陸沉棠,或者說,秦熄害怕我繼續找趙曳報仇,故意讓我認為他害死陸沉棠?!
想到這,她氣得腦袋冒煙,恨不得一腳将他踹下床。
正想着,突然一雙指骨強勁的大手在她腰上掐了一下。
“啊——”
陸雪緣猝不及防地叫了一聲:“你掐我!”
秦熄捂住她的嘴,緊接着翻身覆住她。
“還不睡?”
陸雪緣掰開他的手,嘟囔道:“睡不着。”話音一落,瞬間涼風灌進被子裡。
“你做什麼!”
秦熄二話不說,将被褥掀到一邊。
他冷靜地說:“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長夜漫漫。
*
次日,陸雪緣睡到黃昏,一醒來,看到窗外一片紅暈。
“秦熄,你怎麼不叫我?”
秦熄扶她坐起來,随即坐到塌邊,“昨晚那麼能折騰,你不累嗎?”
陸雪緣頓時臉紅了,想到昨晚自己也沒少浪,她笑了笑,從背後摟住秦熄的脖子。
秦熄任她抱着,側過臉刮了一下陸雪緣的鼻子,摘下披風,像裹小動物一樣裹住那具胴體,順着腰托住,将人橫抱在腿上。
心裡一熱,她腦袋嵌入他的脖子,面對面摟緊:“秦熄。”
“嗯?”
隔着披風,男人的手放在少女玉背。
“我想洗澡。”
“嗯。”
“你抱我起來,”陸雪緣說,“我們一起洗。”
秦熄手一頓:“胡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