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這座城市很少下雪,可關于它的記憶卻堆滿冷的感覺。
尤其是畢業後的第一個冬天,那時候柯躍塵已經從學校宿舍搬出來,獨自租住在明故宮附近一個極其老舊的居民樓裡。
說是居民樓,其實是居民樓底層用來堆放雜物的車庫,幾平米的空間沒有廁所,沒有空調,但有一扇半米見方的小窗戶。
每逢晴空萬裡的日子,陽光都會在中午十一點左右透過花白的玻璃斜照進來,落在床頭那疊寫滿文字的稿件上。
而每每此時,柯躍塵都會出神地朝窗外看上一會,或者伸手将陽光和空氣中的煙攪在一起,作為午飯前的熱身。
柯躍塵的午飯通常由自己親手制作,工具是床底下的熱得快,食材是包裝袋裡一塊重達80克的面餅。
好不好吃是次要,主要是能快速填飽肚子,對于一個每天卡着點出門的人來說,泡面之類的食物最合适不過。
那時候柯躍塵沒有正經工作,卻要每天出門好幾次,早高峰的時候一次,一般在地鐵站轉兩圈就回來,回來後開始寫稿。
午飯後第二次,這個時段他往往會帶着相機走得比較遠,裹挾着晚高峰的人流回家,簡單晚飯後再前往各大夜市和商場。
元旦後一個飄着雨夾雪的夜晚,柯躍塵蜷縮在廢棄的報刊亭前,肚子因為空癟正無休止地叫喚着,而他隻能煩躁地抽煙。
可說是抽煙其實并不準确,因為煙隻是像根狗尾巴草那樣被他叼在嘴裡,而打火機卻早在來的路上就摔了個四分五裂。
打火機不貴,便宜到隻要一塊錢,但方才他把身上的錢都貢獻給了路邊的流浪漢,這會兒别說買打火機,就連回家都是個問題。
捉襟見肘的日子已經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所以最近柯躍塵自動省略了晚飯以節省開支,隻是身無分文的這一天還是提前到來了。
類似的情況以前也遇到過,解決方法是加快寫稿速度以及等待稿費結算日的到來。
眼下距離最近的結算日還有差不多十天,而他的全部家當隻剩半箱泡面和兩根香煙。
相比于餓着肚子,沒煙抽更要命。
按理說,畢業那會兒恰逢影集出版,柯躍塵該有一筆不錯的收入進賬,拿着那些錢再怎麼折騰也不至于淪落到饑寒交迫的境地。
但怪就怪他之前在内蒙摔斷了腿,手術和休養期間都受到過别人不少照顧,故而手頭寬裕後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傾盡所有去報恩。
不喜歡欠别人人情這一點,柯躍塵不知道自己是先天如此,還是後天受前男友影響所緻。
總之現在,這個想法已經成為他潛意識裡的一部分,像皮膚上的刺青一樣難以抹掉了。
古人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從情感上來看似乎确實如此,比如經曆過一場刻骨銘心的戀愛之後,對下一段戀情的需求和期望也會越來越高。
可如果單從物質的角度評價這句話,那麼柯躍塵則完全不能認同,因為對于他來說,住幹淨亮堂的小木屋和擠簡陋潮濕的小車庫,在本質上沒有區别。
最困難的時候也曾想過找份穩定的工作,年年獎學金加之ACCA傍身的他,不可能連份普通的财務工作都找不到。
但柯躍塵就是打心底裡不願意,因為情況還沒有糟糕到要餓死的地步,而當下有件事遠比衣食無憂的生活更重要。
重要到他隻要餓不死,就能繼續撐下去。
當然,前提是能先找到人幫他把嘴裡那根煙點上。
思緒被不遠處一陣開門聲打斷,擡頭隻見一家火鍋店的玻璃門半開着,濃烈的辛辣味裡走出來幾個撐傘的黑衣男人。
憑着對煙友的直覺,柯躍塵準備起身迎上去,可還沒邁開步子,為首的那個人便已經來到跟前,遞給他一隻打火機。
那是一隻沉甸甸的打火機,四角鑲鑽,外殼在路燈下閃着金光,不禁讓人懷疑表面是不是鍍了一層真金。
火光照映出來的是一張中年男人的臉,看不出年齡,隻覺得大衆得不能再大衆,普通得仿佛眨眼就能忘記。
“小兄弟。”那人操着一口标準的普通話,聽不出是哪裡人,“大冷天的,你怎麼天天在這附近轉悠?”
他說話時眯着眼,臉上帶着笑,聲音平靜到可以稱之為溫和,唯獨眼神淩厲且深邃,帶着洞察人心的敏銳。
兩秒或者三秒,柯躍塵覺察到了對方話裡的言外之意,後背立時驚出一層冷汗,連吸進去的煙都被嗆了出來。
“我、我是來附近找人的!不是小偷!”
“找人?找什麼人?”
“一個律師......”
“那個律師怎麼你了?”
“他......他欠我一大筆債......”柯躍塵支吾道,心想情債也算是債吧?
那人點點頭:“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但這種事就算找到人也未必就能解決問題。”
“我知道。”柯躍塵笑了笑,看見半截長的煙灰攀附在細長的煙柱上,搖搖欲墜又□□十足,“他是南京人,家人都在南京,我想隻要我守在南京,就總有一天能找到他。”
“你倒挺執着。”那人拍拍他肩膀,“心誠則靈,祝你好運。”
說完,一行人便陸陸續續上了車,車身抖動,甩亮車尾的紅燈,柯躍塵忽然意識到什麼,一個健步沖到車門邊。
“等一下!”他晃動那隻金光閃閃的打火機,“這個忘記還你了!”
車窗搖下來時,那人嘴邊帶着抹意味深長的笑:“要不這樣吧小朋友,”他拉閘熄火,“啪嗒”點燃一支煙,“我來教你怎麼找人。”
這段蒙塵過往帶着止不住的饑餓和躲不掉的寒冷,久遠到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不知為何會在酣睡初醒的此刻重現在腦海中。
柯躍塵記得入睡前自己在發燒,隻昏昏沉沉地喝了半碗稀飯,大概是空乏的胃囊和畏寒的身體所帶來的直觀感受跟那時候很像。
又或許是師父當年的那句“心誠則靈”早已在不知不覺間成了某種執念。
人人都說恨比愛長久,五年來,柯躍塵從不敢輕易去想“愛”,隻敢把背叛與欺騙下的“恨”作為“心誠則靈”的藥引,以期煉就“手到擒來”的靈丹妙藥。
心中幻想過無數次的場景和畫面,是自己在熟悉的街角或飯店狠狠揪住那個人的衣領,先給出幾記哐哐作響的拳頭,再發出一系列義正辭嚴的質問。
而事實卻是他徒勞無功了五年,最後像一場角色互換的捉迷藏,被對方大搖大擺地找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