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人體無論進化到什麼程度,對火焰的炙烤的忍耐度都是有上限的。烏修平胸口狹窄的傷口正燃燒着一簇火苗,刀口一圈的肉邊緣發黑發焦,滋滋燃燒的脂肪香味圍繞彌漫在兩人中間。
監督員臉上閃過勝利的笑容。他并沒有關注烏修平奇怪的武器,用力向更深處捅去。随着刀柄深入,他臉上肌肉一點點塌下去,有點像張揉皺後反複推平的紙張,在某個瞬間被揉成團,越搓越小,最終隻有嗓子眼大小。
監督員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沈曙雀驚得回過頭,整個隧道都回蕩着一個成年男性的慘叫,他的聲音一會兒在上面,一會在下面,一會像哭泣的嬰兒一會像垂死的老人。烏修平還沒動手做什麼,監督員四肢發狂地抽搐起來。他松開握着的刀柄,雙手揉搓皮膚,似乎要把什麼看不到的東西從身上抖下去。他的每一根骨頭都不呆在原來的位置上,牆壁成為最堅實的依靠,他甚至将臉擦在牆上,“赫赫”發出喘息聲。
就像是酷暑時看見冰塊那般。
他短暫地從劇痛中回神,眼瞳裡眼白占據四分之三的地步,黑漆漆的瞳孔針一樣刺向烏修平。“技能。技能。”他發出野獸的聲音,搖晃站起來,手指一揮瞬發四五個火球,同時一腳踹在烏修平身上。
瀕死時爆發的力量把烏修平撞在牆上,不足兩人并行的隧道中,一旦倒下便是徹底的劣勢。烏修平一把抱住監督員的腿。他将這個哀嚎的男人拖到地上,用荊棘刃第二次刺中對方。
慘烈的絕望的哀嚎充斥着隧道,喘氣聲,哭泣聲。火球撞擊在牆上,迸射出的火花炸入他們的身體。沈曙雀握着槍柄,填充子彈,她試圖上前,卻一時間沒辦法分辨出摯友與敵人。
兩個人像融化的塑料,被燙在一起。
不要錢的術法從監督員指尖發出,他應該是個很有能力的法師類職業者,所有技能都是瞬發。但在鼻尖對鼻尖的距離裡,再多的瞬發都抵不過拳頭和刀。烏修平坐在監督員的身上,一拳,接着又是一拳。
他聽到沈曙雀在叫自己,耳膜卻充滿水一樣,模糊不清。
烏修平側耳,溫熱的不知道是血還是水的東西從耳廓出來。他聽到拳頭下的監督員發出虛弱的哀求聲,“不要……不要殺我。”
他低下頭,已經看不到敵人的五官細節:鼻子塌陷、嘴唇出血、牙齒崩開、整張臉都是血和變形的痕迹。
唯獨從腫脹的眼皮下,烏修平看到那泛着光的眼睛。他記憶裡某一幕忽然蘇醒,他清楚認識到這不是真正哀求的眼神,那狹窄的被揍得不成樣的眼睛裡隻有活下去的欲望和強烈的懊悔。
不是“為什麼要欺負他”的懊悔。
是“早知道一開始就殺了他”的懊悔。
如此的熟悉。
如此的熟悉。
烏修平将荊棘刃捅進去,拔出來。為了讓這些高高在上的人體驗他的痛苦,他拔出來,再次捅進去。
身下,那團血肉模糊的臉咕噜噴出一小股鮮血,還沒結束。
他殘留下的火系法術在烏修平身上繼續燃燒,那些不要錢的瞬發技能組合燒掉烏修平的衣服、皮膚、肌肉……刺啦刺啦的聲音裡,烏修平驚覺這是如此涼快的火焰,随後,他意識到這是燙到極緻,體感出現了錯覺。
沈曙雀又在說什麼。
烏修平心領神會,他問:“你們有多少人。”
身上燃燒的火焰将血烤幹,每一次捅穿敵人時飛濺的鮮血尚未撲向烏修平,就被對方的火焰法術燃燒幹淨。烏修平隻能察覺到混合着甜腥味的蒸汽從自己臉上焖過去。
這本應該是痛苦的極緻的或許還帶着點絕望的審訊,他的内心卻沒有任何感覺,甚至沒有任何的憤怒——隔絕疼痛的時候,好像有什麼東西也被他隔絕掉了。
烏修平凝視着身下的敵人,雙眼隔着火焰。
“你們來找平安生。”他說完情緒發生了變化,好像平安生這個名字帶這種溫柔的美麗。
監督員驚恐地睜開融在一起的雙眼,面前被火焰灼燒到毫無知覺的怪物,正展現出種人類的情感,那種無限接近于“愛”的存在,狂妄的如此明顯的愛随着一個名字被召喚出來。
殘存的衣物布料和肉黏糊在一起,因隧道高度微微佝偻的身體上,皮膚幾乎消失大半,火焰與血肉糾纏成塊狀,一道一道稀稀拉拉掉下來。怪物的臉上原本就遍布着凹凸不平的傷痕,現在更是叫他模糊的五官黏成坨,好似摔了一塊稀泥在上面。
他正在被一種虛妄的東西點燃着。
這可怕的非人的一幕在臨死前終于擊潰了監督員的内心。他不斷呓語着混亂複雜的語言,手腳失去支柱融化在地上。
烏修平收起荊棘刃,接着在地上打滾。沈曙雀終于能上前幫忙一起撲火。她知道烏修平能夠屏蔽疼痛,但屏蔽能力也不應該被如此使用。
“你幹嘛不躲開。”沈曙雀責怪道:“被燒成這樣,不知道要養多久。”
烏修平沒有說話,他看向身後。沈曙雀丢下武器的洞口裡,悄悄露出一隻孩子的手,那隻幼小的手隻剩大拇指和小拇指,因而他努力伸長胳膊,勾住洞穴邊緣,将半個身體拉出來。
沈曙雀呵斥道:“回去!不準出來。”
她兇巴巴的語氣,叫那手,以及手下面的孩子們嗦嗦成一團,再也不說話。她自己則轉頭教育烏修平,“火又不會燒到洞穴裡,再說,還有我的血。你……哎呀。”
烏修平站起來,鮮血幹涸,厚厚一層血痂,宛若紅色铠甲。
他原有的衣物都燒了個幹淨,反而是男人最看重的部位被内褲似的金屬包裹起來。沈曙雀忍不住多看了兩眼,欲言又止,轉頭扒掉一具屍體的褲子跑回來。
烏修平已開始摳掉臉上的血痂。他手指沿着過去凹凸不平的邊緣,揪住一個血痂的翹邊,撕拉,一大片便剝落下來。
“你的老闆……”
“我沒事。”烏修平安慰沈曙雀,“他就喜歡醜的。”
沈曙雀将褲子丢在他懷裡,開始摸屍體上有用的物資。她把治療藥水全部塞到一個随行包裡(包也是拿的),什麼能塞都塞進去,“你就是愛自作主張。我最讨厭你這一點,自大狂。”
她将所有的藥水捧到烏修平面前。
烏修平喝下兩瓶,在治療的反向作用下,他身上的傷疤重新占據上風,烈火舔抵過的皮膚隻留下黑褐色的灼燒傷口,以及遮擋不住的濃烈臭味。他笃定這層結痂的傷口下,那些頑劣的刀痕、剪子痕依舊存在。
從來到仁愛院就有的傷疤,從沒有消失過。
在這些強勢霸道的傷疤下,其他新增加的傷口會被“吃掉”、被“消化”,它們永遠無法占據主動權。
哪怕是剛剛那般可怕的傷。
“我覺得我和平叔不一樣。”烏修平摸摸自己的臉,百般不解,“平叔不會和我一樣,遭遇到某些情況可以自己重新恢複……”
“走吧。”沈曙雀無奈道:“神靈詛咒和人造詛咒能一樣嗎?”
“嗯。”烏修平停下亂七八糟的想法,跟着沈曙雀前行。
他看向滿地屍體,驚訝自己和沈曙雀原來能殺這麼多人。除此之外,他第一次發覺自己對仁愛院很多人并不存在什麼具體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