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好疼。
這是顧況的第一感覺。
不是被擊打後的疼痛,而是細細密密的,好似沿着蜘蛛網般細線彌散開來,前後左右,每一處都僵硬而酸痛。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費力地微微擡起,一片白色的亮光讓顧況眼睛不舒服地一眨,又閉起來了。
剛剛那道淩厲的聲音更近了:“你是誰?為什麼在這裡?”
顧況揉了揉眼睛,眯着睜開,逐漸适應了光亮,終于看清了來人。
觀其衣着,那是淮南王府一個粗使的灑掃丫鬟。
她一隻手拿着笤帚,另一隻手叉在腰上,柳眉倒豎,氣呼呼地看着顧況。
顧況腦海中的第一個念頭:淮南王府的人都如此頤氣指使的麼?
從莫淩霜,到碧桃,再到面前這個不知名的小丫鬟。
每個人都好像他顧況欠了她們幾萬兩銀子似的,不給人好臉色看。
環顧四周,顧況倒有些明白自己為什麼被怒斥了。
窗外天色熹微,初升的太陽照将進來,照出地上的一片狼藉。
書冊,紙頁,木屑,散亂四處。
如果不是顧況一身錦衣玉袍,看着像個富貴公子,那丫鬟怕是要覺得淮南王府的書房遭了賊。
顧況昨晚在書房,将地底下放置的記錄都通讀了一遍,讀到後面,眼神打顫兒,頭腦昏沉,不知不覺,竟睡倒在書房裡了。
沒等他睡多久,便又被小丫鬟叫醒,睡眠不足使得顧況腦子昏昏沉沉,對着小丫鬟咄咄逼人的樣子,他失去了往日的靈巧善辯,隻是不住扶着腦袋,盼望着此時能有一床溫暖的被子,讓他再睡個回籠覺。
小丫鬟看顧況呆愣愣坐在木地闆上,拿着笤帚就要趕走他。
粗糙的笤帚頭幾乎馬上要戳到顧況臉上。
身體比腦袋先反應過來,幾乎是反射性的,顧況從地上一躍而起,抓住笤帚杆子,往後把小丫鬟拉了個趔趄。
笤帚柄脫出手,小丫鬟被他這麼一拽,失去了剛才的淩人氣焰,眼中竟盛起了一汪委屈的眼淚。
顧況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幹了什麼。
他心下慌亂,嘴上卻終于找回了唇舌:“姑娘,這怎麼好麻煩你幫我打掃呢。”
他學着姑娘剛才的樣子,不甚熟練地揮動了幾下笤帚:“我來,我來,姑娘一邊歇着。”
小丫鬟看着他僵硬的肢體動作,有些狐疑地打量着顧況:“你能行?”
顧況騎虎難下。
雖然不知道笤帚應該怎麼用,但據他的推斷,這玩意應該是兩手握住柄,在地上像蒲葉般掃動。
顧況點點頭,拍拍胸脯,保證完成任務。
小丫鬟也樂得撂挑子,自顧自揀了一個矮凳往旁邊坐下了:“那你可要警醒着寫,咱們家王爺可是要檢查的。”
“王爺?”顧況一邊掃地,一邊好奇地問道,“淮南王要上京了?”
據他所知,淮南王到了江南封地之後,便再沒有入過京城了。
顧況這些日子閑下來揣摩,時時在想,淮南王作為最年輕也最尊貴的皇親國戚,他安守封地數年,到底是聖上不想讓他進京呢,還是他本人無意來京呢。
如果讓顧況來說,這兩種都說得通。
如果是前一種,那麼就能推出京城龍椅上的小皇帝,是忌憚淮南王這位年輕皇叔的。
如果是後一種,那麼便是淮南王本身不慕權勢,安耽地呆在江南這個溫柔鄉裡頭。
見顧況有興趣,小丫鬟也饒有興緻地跟他介紹起來。
“王爺前幾日發來信函,說是要帶着王妃進京,在今秋為皇上賀壽,過萬壽節。”
顧況在心裡掐着日子一算,确實,聖上的生日便在秋天,今年弱冠逢整,正合該大加慶祝。
“王爺的車馬在前頭,不日就到了。王妃帶着賀禮并辎重,估計要晚些才能到呢。不過也好,王妃一向和莫夫人不對付,她晚來些,我們下面人也安生些。”
小丫鬟的兩條腿晃蕩晃蕩,講到最後一句話,不滿地撇撇嘴巴。
顧況忽然想到莫淩霜突然跟他說要回江南的事情。
當時顧況不懂,為什麼程遙青走的第二天,莫淩霜就要急吼吼地帶他下江南。他在心中不無惡意地想,估計是莫淩霜想要拉開他與師姐的距離。
現在想來,或許是因為淮南王府王妃的原因。
“王妃與莫夫人不對付?”顧況提問。
“你不知道嘛。”小丫鬟白了他一眼,解釋道,“在江南的時候,參加宴會,有王妃就沒有莫夫人,有莫夫人就沒有王妃,時間長了,就算兩人面上不表露,也有人咂摸出滋味來了。”
她圓溜溜的眼珠轉了轉:“之前王妃房裡的珠兒,來莫夫人這裡通傳信息,被莫夫人留住賞了個元寶,回頭便被王妃身邊的大嬷嬷一頓好罵。聽說她直接被撸下去,掃院子去啦。”
“還有阿碧,原來是莫夫人那頭的,每次王爺過來,她都偷偷記着王爺和莫夫人都幹了什麼事情,偷偷遞條子出去,被王爺親自抓了,審出來,這條子是要交給王妃那頭的。”
顧況聽着這些後宅故事,不免有些目瞪口呆。
他從小到大,都沒有接觸過什麼後宅陰私的故事。
将軍府雖說人口衆多,但是真正能夠做主的隻有顧老将軍一人。
顧況的父母早逝,兩人鹣鲽情深,也沒有留下什麼侍妾之類的人。
就算偶然聽聞誰家後宅不甯,妻妾争風吃醋,顧況也隻是當作故事,聽個頑笑便過去了。
誰知此時因為他執意留在京城,導緻了莫淩霜和淮南王妃就要碰面。
幸好王妃還要晚一些才能到。
顧況心中暗自慶幸。
他與小丫鬟的心情,竟然達到了奇妙的統一。
笤帚在地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掃,發出沙沙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