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眼下,他還是謹記,喝酒誤事。
有時候,酒能把人變成另一個陌生人。
就算李照表現得與他熟稔,顧況也不敢太與他交心。因此,顧況還是選擇穩妥的做法,即拒絕李照的斟酒。
如顧況所料,李照并沒有強硬勸酒,反而自顧自啜了一口,将酒咽下喉嚨,眯起眼睛,細細品味了一番。
好似沉浸在剛剛酒的餘韻中,李照轉過頭來,終于對顧況說出了他想聽的話:“晏平弟,我先說說,我了解到的有關将軍府失火案的事情。”
從李照的叙述中,顧況聽到了一個意料之中的故事。
旬日前,将軍府意外失火,皇帝下旨另大理寺調查。
經過大理寺丞等一幹人的努力,探明:将軍府失火,從下人廂房中起。因為府中建築多為木質結構,排列緊密,因此一直燎燒到天亮。
夏夜的京城天幹物燥,所以失火的原因自然是下人不小心打翻了火燭。無心之失,才能緻使這一番慘烈的火災。
至于為什麼深夜起火卻無人救火,為什麼府中上下沒有人逃脫,在大理寺的結案卷宗中自然是一筆帶過。
顧況聽了這些陳述,就算是早有預料,這件事會被糊弄過去,心頭不禁還是起了一股無名之火。
他感覺自己的五髒六腑都有一股火在焚燒。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身體裡有一個聲音在呐喊。
一幅幅畫面在眼前閃回,顧況鼻尖似乎又嗅到了松節油燃燒的味道。
異邦人阿叵蘇,南樂坊小倌玉郎,使得一手短刃的劉康時,被父親下令的箭紮成刺猬的石瑞。
還有程遙青被鋒刃割開的手臂。
血,不斷漫出的鮮血。
鮮紅的血與鮮紅的火交織在一起,映照出一張張或猙獰,或醜陋,或關心的臉。
顧況隻覺得眼前一片猩紅。
他試圖找到一個叙述的起點,一開口,卻發現嗓子幹澀:“……遲明兄,案卷上都是假的。”
他咽了口口水,潤潤嗓子,終于說出一句順暢的話:“将軍府中有人蓄意縱火,我是死裡逃生,逃出來的。”
*
雖然對顧況的故事有大概的預料,但真的聽到他在逃亡過程中一樁樁驚險故事的時候,李照還是不免一同心驚膽戰。
聽完故事,李照想了想,還是總結了一句:“因此,你認為要殺你的是與北狄人勾結的京城官員,皇上對此是樂見其成的默許态度,對麼?”
面對這個精準的總結,顧況點點頭。
李照卻蹙起眉頭:“我倒覺得,情況比你推斷的更壞一些。”
顧況有些愕然。
京城有實權高官賣國,皇帝被蒙在鼓裡,與将軍府離心。
還有比這更壞的狀況麼?
李照卻從頭講起了另一件事:“半月之前,顧老将軍在一次例行巡查中被劄答蘭部的其木格‘請走’,你可知道?”
顧況聽聞的,隻是爺爺在集市上被北狄人擄走,與他一起的士兵均喪命當場。李照說出的這些細節,他卻不知道。
不過此時他的心思并不在探究李照是如何知道這麼第一手信息的。
顧況終于第一次急切起來,他不自覺地往前傾着身子,手指緊緊抓住了衣帶,幾乎掐進了肉裡:“遲明兄,我爺爺現在的境況如何?”
李照感到了顧況的迫切,他答道:“晏平,你放心,你爺爺沒有大礙。”
顧況略略松了一口氣。
“顧老将軍現在,應當是在草原上不知道哪處,劄答蘭部的王廷,被當作重要的人質關了起來。”
顧況心下有些小小的不滿。
作為人質,難道叫沒有大礙?
顧況迫不及待需要知道更多細節。
李照也沒有瞞着他,顧況問什麼,他就答什麼。
“爺爺到底是什麼時候被擄走的?”
“據我所知,是十八日前。”
顧況掐指一算,便是在将軍府失火的第二天。
“聖上如何反應?”
“聖上言,昔問蘇武節義,望顧老将軍盡忠守節,勿辱大夏武将之風。”
顧況心裡不是滋味起來。
這句話看起來是在稱贊顧老将軍,何嘗不是給顧況爺爺身上加了一層名為“忠義”的高山。
撥開贊譽的外表,内裡的意思,簡直就是在奉勸顧老将軍好好“守節”,最好把命也搭上。
“你剛剛提到的其木格是誰?”
“我也是隻知道這一個名号,聽說是劄答蘭部新近聲名鵲起的祭司。”
看來博聞如李照,也對大夏的敵人知之甚少。顧況繼續問下去。
“主将不在中帳,虎贲軍如何?”
“聖上身邊常太傅之子,常清鴻小常大人,奉命執虎符,為虎贲軍監軍。”
顧況深吸一口氣,問出最後一個問題:“遲明兄,我爺爺被俘之事,與将軍府失火的事情有關,對麼?”
李照微微笑:“晏平,你很敏銳。”
末了又加了一句:“如果你哥哥有你這麼敏銳,當年或許就不會命喪北狄奸細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