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清鴻在監軍府軟禁的日子顯然過得不舒心,從他眼底的青黑和雙頰的凹陷就可以看出來。
不過程遙青并沒有在他眼中看到絲毫對過去的悔過,相反的,這人朝左軍掃過的目光總帶着些不易察覺的絲絲怨毒。
程遙青莫名有些心驚肉跳。
她安慰自己道:“莫要擔心,這麼些年來,監軍都在軍營裡鬧不出什麼風浪,遑論一個被軟禁的政治新人?”
此番自我安慰之後,程遙青内心稍定,繼續投入到祭旗儀式中。
大夏朝并不信奉巫祝,但開拔之前總會請高人來念念道經,以平前方晦氣。
此時,就有一個身穿杏色道袍,留着山羊胡子的道士,站在一根木樁上,雙手持一柄拂塵,閉目喃喃念經。下頭有兩位年紀七八歲的小僮護法。
程遙青向來不信什麼氣運之說。她遇到敵人,信奉的是狹路相逢勇者勝。或許這些神神叨叨的儀式,隻是為了增添軍中士氣,讓士兵們信心大振,在戰場上的搏殺更勇猛罷了。
道士兩指相并,刷刷在空中戳了幾下。程遙青看得,這是八卦的形狀。
通常到這裡,祭旗就要臨近尾聲了。
可是這一次略有不同。
隻見那道士忽然睜開雙眼,一把蒼老的嗓子裡是止不住的哀音:“有患,有大患!”
刹那間軍中議論之聲如蜂群過境,衆人似被道士口中的惶惶之意感染,一時間讨論的,慌張的,疑惑的,混作一團,塵嚣甚上。
“肅靜——”
監察兵吹奏角聲,震徹雲霄,議論聲才漸漸止息。
道士身形一晃,足下跌落,兩個小僮慌忙向前,就要來接。
誰知一個身影比他們更快。
眼前紅雲一閃,便有人率先抓着道士背心飄然從空中落下。
如鹞般輕巧,如雲般飄逸。
程遙青頭戴紅纓,一隻手按住道士背後幾處重穴,咬牙切齒地附在他耳邊問:“你這牛鼻子,别裝神弄鬼的。”
她離得近,能看到道士如同一顆酸話梅般充滿褶皺的面部輕輕顫抖。
顯然是裝的。
程遙青見道士不說話,手中勁力一發。那道士吃痛,終于睜開眼來,一隻手顫顫巍巍指向北方:“……有難。”
仿佛意随所指似的,程遙青擡首往北面軍隊看去,軍隊如潮水一般向兩邊分開,納罕聲,驚叫聲,聲聲不絕。她眯起眼睛,看清了那個如梭子般分開兵士的人。
是個血人。
這是程遙青的第一印象。
他被兩個士兵攙扶着,一點一點,幾乎靠挪,來到了掌事的将軍面前。
茫雜的聲音倏忽止息,隻留那渾身鮮血的人,如同歎息一般吐出一句驚天之語:“卑職牛七,禀将軍……”
“……石泉鎮,全鎮被屠。”
如同冷水滴入了熱油鍋,刹那間人聲鼎沸。
程遙青的腦子也亂亂的。
石泉鎮是他們北上的第一站,雖然叫鎮,但實際面積可不小。他們原來的計劃,就是行軍到石泉鎮,将此重鎮變作大軍的後備糧倉,來供給前線的搏殺。
牛七說完這句話就徹底昏死了過去。
程遙青四下環顧,眼前捉不到重點,暈暈的似有重影。
她一咬牙,把那道士抛回小僮懷裡,搶身抓過鼓槌,咚咚咚疾敲三下。
這三下用了内勁,鼓聲隆隆,如驚雷一般鎮住了衆人。
程遙青急忙抓住這個安靜的罅隙開口:“虎贲營的弟兄們,聽我一言——”
女聲高亢清越,帶着從容不迫的力量。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到這個頭戴紅纓的女将身上。軍中女人稀少,難得出一個女将,聲名散播的速度反而要比男人快些。反正到如今,虎贲營上上下下都知道程遙青的大名。知道是自己人,大家也多多少少信服她說出的話。
“剛剛報信的,乃是中軍的偏将牛七。一看他的傷口,就是北狄人的馬刀造成的。”
程遙青知道此時軍心未定,如果需要重新凝聚人心,勢必需要一個明确的敵人,一個怒起的缺口。
她直言不諱道:“牛七為北狄人所傷,石泉鎮被北狄人所屠,顧老将軍被北狄人綁在王廷,用作和大夏談判的籌碼。咱們虎贲軍,曆來鎮守邊疆,保衛百姓。可是那些蠻夷之人,看我們大夏仁和,便舉起手裡屠刀,傷害我們的親人和朋友。他們可不可恨,該不該殺?”
“該!!”
不知是誰舉起手裡的武器,發出第一聲怒吼。
刹那間群情激奮,程遙青看着眼前一張張扭曲的臉,決定再添一把火。
聲音如潮水般漸歇,程遙青舉杯道:“今日出征,就用石泉鎮千百亡魂祭酒。不破北狄,誓不歸還!”
“不破北狄,誓不歸還!”
太陽終于整個從地平線上掙出來,跳到山巅上,紫金色的微茫照在士兵玄鐵盔甲上,浮上一層幽幽的聖光。
就這樣,虎贲軍,出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