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喜歡便多用些。”秦蘭笑着叫身邊侍女替歡娘布菜。
她總看不夠歡娘身上的生命力。
不似碧澗裡、深宅大院中要人精心照顧的名貴花朵,歡娘好似野草。
無根水還是瓊漿玉液皆飲得,燒不盡,吹又生,仿佛不論何境遇都能生長得茂盛。
秦蘭說不清自己的心境。
隻覺得哪怕隻在一旁靜靜地看着就能被那生機影響。
她正打算示意侍女遞過去一份烏豆糕,侍女便先上前一步。
秦蘭聽她回完話,輕輕颔首。
她安靜地看着侍女仍将烏豆糕送至歡娘面前,看着歡娘拿起一塊放進口中,又很快笑着稱贊味道。
侍女方才的話還在耳邊未散去。
【夫人,老爺來了。】
秦蘭眸中笑意漸失,她垂下眼睫,斂去那幾縷不耐。
蔥白玉指端起碧綠茶盞,想借茶香靜下心來。
每每有柳家人踏入這個小院,秦蘭内心一向的靜便會消失不見,隻餘滿心的浮躁。
碧澗是最後一處隻屬于她的桃源。
秦蘭本能地厭惡自己的領地被侵犯,更無法忍受柳和,她的丈夫,僅憑這一身份便能理直氣壯地無視這一切。
“夫人今日好興緻。”
隻一轉眼柳和已踏進了碧澗小院,繞過屏風,到了她面前。
秦蘭緩緩放下茶盞,再擡頭時又成了端莊貞靜的柳夫人。
侍女們忙着上新的碗筷,服侍着他入座。
秦蘭也起身:“老爺。”
“夫人不必多禮。”柳和坐下,“便隻當我是來蹭一蹭夫人這兒的好菜色。”
柳夫人淡淡一笑,淨了手。
“老爺慢用。”
歡娘有些奇怪地看向秦蘭,敏銳地察覺到夫人同方才不一樣了。
隻卻來不及細想,便聽見有人喚她名字——
“歡娘?”
她看向柳和,柳和正笑着,仿佛心情很好:“這幾日住得可習慣?”
歡娘許久不見柳和,竟有些不知如何反應。
從前柳和是恩客,現在呢?是丈夫嗎?可她長到現在,不曾有過丈夫,不曾見過夫妻之間相處。且,這是屬于夫人的丈夫。
歡娘這樣想着卻仍是笑着回道:“哪有什麼不習慣的。”
“夫人對妾樣樣照顧,妾還從未過過這般好的日子。”這句确是十足的真心。
柳和很滿意。
歡娘從前是樓裡的姑娘,他便隻圖個輕松快活。可真納進了府裡來,卻心裡總有些不是滋味,覺得不夠清白。
可晾了她許久,今日乍一見,越發覺出歡娘好顔色。
他這樣想着,也便這樣看去。
歡娘自從良,便不再刻意朝着‘妩媚勾人’處打扮。她隻管自己舒心,今日着天青,明日也可着正紅戴金钗,她穿得開心,夫人看得也開心。
而這些在柳和眼裡,就算是别有一番風味。今日歡娘穿得簡單,便顯出幾分少女的水靈。
到底是在夫人院裡,柳和也不多說話,隻笑着叫下人為歡娘斟酒。
歡娘忽然覺得有些惡心。
奇怪,她從前明明已經習慣了這些眼神後的色心與調笑。她又疑惑起來,她從了良,怎麼柳和看她還是同看從前一樣?
但她還是接過喝下了一杯又一杯的酒。
而秦蘭沉默地将一切看在眼裡。
待酒過三巡,便有人很有眼色地提醒:“老爺,已近亥時,明日可還要上朝。”
“啰嗦!”柳和瞪他一眼,“難得在夫人這裡喝得盡興,要你多嘴!”
又回頭對秦蘭道:“他雖掃興,話卻沒錯。明日确實還有許多公務...”
秦蘭冷眼看着他,覺得自己實在是瞎了眼,竟也與這人做了十年夫妻。
當年瞧他中探花,一身紅衣騎馬巡街時怎看不出十年後便成了這麼個玩意兒?
“既如此—”秦蘭出聲打斷他,“老爺還是早些休息為好。”
她不想給他說話的機會:“南桑。”
“還不叫人點了燈送老爺出去?天黑了,當心路滑,可要小心些。”
柳和被她一通話砸得有些懵,可也還沒死心。又看向歡娘,隻盼着她能讀懂眼色。
呵。
秦蘭也看向歡娘,緩和了聲音喚道:“歡娘。”
歡娘想也沒想,隻當全沒瞧見柳和使眼色,朝秦蘭處走去。
秦蘭看着她,眉眼裡終于帶了笑。擡眼看見柳和仍站在原地,一挑眉:“老爺怎還在這兒?”
柳和再傻也明白過來她是故意的,可也說不出什麼來。隻瞪她幾眼,狠狠一甩袖子,轉身走了。
歡娘看他出了院門終于笑出聲來:“夫人好威風!”
秦蘭也笑,拿手輕輕點她:“莫得意。”
笑過了,心下又有幾分愁。一次她能擋,四次五次呢?她又還能擋多久?
歡娘不知何時挽住了她的手,好似看出了她的憂愁,輕輕道:“夫人,我今日能宿在碧澗麼?”
秦蘭有些驚訝,歡娘從來是明媚又肆意的,現下一雙柳葉眉微蹙,倒讓人想起她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女。哪怕是在百花香那等吃人的地方轉過一圈。
她定是害怕了。
秦蘭想,可這幾日相處下來,歡娘是個多麼好的孩子。她明豔、聰慧又活潑,吃過那樣多的苦卻不自困,才十七歲呢。
絲絲縷縷的憐意與心疼攀上她心頭,她能護一日便護一日吧。秦蘭溫柔地笑了,像是在安撫她:“自然可以,你想來随時都可以來。”
她說得隐晦,歡娘眼明心亮,一聽就知道這句話其實是:想躲柳和便躲,我替你擋着。
歡娘挽着她的手微微收緊了,她盯了她一會兒,很突兀地低下了頭,聲音悶悶的:“...多謝夫人。”
瞧。
還是個孩子呢,這樣愛哭。
秦蘭是家中獨女,下頭沒有弟妹。她帶着歡娘往内室走,要是她有妹妹,妹妹也便該是如此吧。害怕了會求長姐庇護,外面再能幹在家中也是個會委屈的嬌氣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