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柳府人口簡單。
正經主子隻有四個,柳老夫人、柳大人、柳夫人與柳大小姐。姨娘們算上歡娘有三人,隻是她們隻能算是半個主子。
其中近來最得意者非歡娘莫屬。
她出身最低,卻得了夫人的青眼,日子過得十分快活。自然便有多事者看不過眼,總要酸她兩句。
“新來的那歡姨娘,你們可都見過了?”
“長得一副狐媚樣,卻怎麼進府一月也不見老爺去她院裡一回?”
“诶,要我說定是老爺也嫌她呢。”其中年長些的丫鬟說,“沒聽過麼?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呀。可到底外邊的納進家裡來,男人定也是盼着她幹淨的。”
“那位呀,可與幹淨二字八杆子也打不着。”
小杏聽了十分生氣。
歡姨娘縱有許多不好,對她們院裡的下人卻是實打實的好。小杏也從不是被按照合格的管事丫鬟培養的,她隻是一個灑掃丫鬟,并不懂那些大院裡的彎彎繞繞。
她隻知道姨娘是個好人,絕不該被人在背後嚼這樣的舌根!
“你們說什麼呢?!”她大步上前呵斥。
丫鬟們見勢不妙便想開溜,嘴上打着哈哈:“哪有什麼,不過開些玩笑。手上的活可耽擱不得...”
“站住!”
小杏這一月跟着歡娘吃香喝辣,又常做些挑水灑掃的粗活,自比她們身手矯健許多。
她一個箭步就抓住了為首那人的手腕:“我看誰敢走?!都和我去夫人那兒分辨清楚!”
院子裡本也有别的下人們在做活,這一鬧個個手也停了,伸長了腦袋想看個清楚。
于是這事兒便鬧大了。
“你還敢哭?”
小杏瞪大了眼睛,又覺得那股火氣被人生生壓住,難受得整個人都要炸開。
她被氣暈了頭,說話嗓門又大,竟顯得地上跪着的那些丫鬟可憐起來。
“不知我們哪裡得罪了小杏姑娘?”年長些的那丫鬟哭得柔弱,“奴婢幾人不過路過,說了幾句閑話,竟就要被扣上這樣的帽子...”
她繼續哭道:“奴婢哪敢平白說這樣的話?院裡這好些人,怎就偏隻有小杏姑娘一人聽見了?”又跪着向前挪了幾步:“還請夫人明察!”
秦蘭明白小杏說得多半是實情。
哪家府裡沒有幾個這樣的下人?油滑多嘴,這人有個做管事嬷嬷的娘,那人的爹許在老爺跟前有幾分體面。
她也确實感到厭煩,看也不想看她們便道:“拖下去,各打十個闆子。”
“夫人。”
歡娘卻出聲打斷了她,她向秦蘭行了一禮,道:“她們冒犯的是我,夫人交給我處置可好?”
秦蘭道:“注意分寸。”
這便是允了。
這對她不算什麼大事,她想,就算歡娘真處置得過了火,這點事她也兜得住。又安慰了歡娘幾句,廳裡一大号人便都散了。
卻不想這事竟驚動了老夫人。
原來領頭那個丫鬟叫青芽,她娘是柳大小姐的教養嬷嬷。朱嬷嬷第二日便找老夫人哭去了。
歡娘還是頭回來這松壽院。她并沒有什麼緊迫感,甚至覺得有些新鮮。畢竟她實在不覺得自己折磨了青芽,她還覺得自己手軟了呢。
可一踏進正廳,她便感到有些不妙——
“老奴那女兒哪裡受過這樣的苦喲!”
朱嬷嬷一嗓子能拐十八個彎:“青芽雖是個丫頭,可也是自小全家疼着的,老夫人都尚沒有動過她半個指頭,哪裡輪得到她一個姨娘這樣作踐!”
她看見歡娘進來,話音一轉:“歡姨娘,不知青芽哪裡得罪了您?您有氣也别沖她來,我給您賠罪,我受罰!”
歡娘自小在花街長大,這樣的戲碼也不是沒見過。她當即做惶恐狀:“我一個出身卑賤的姨娘,哪裡敢罰嬷嬷?”
又恭恭敬敬地朝着上首的老夫人行禮:“歡娘見過老夫人,攪了老夫人的清靜,向老夫人請罪。”
朱嬷嬷聽着也不哭了,偷偷拿眼瞟老夫人。
老夫人坐得高高的,并看不清神色。她沉默了許久,久到歡娘快要站不住,才緩緩開口:“起來吧。”
歡娘頂着腰酸,還要擠出抹感激的笑來:“多謝老夫人。”
“上前些。”老夫人年輕時柳家貧苦,做繡活熬壞了眼睛,上了年紀視力愈發不好。
歡娘聽話地上前,不再垂着頭,迎着老夫人的目光,也想看清這位柳府的老封君。
可老夫人卻是很普通的一位老婦人,貧苦與歲月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縱然穿錦緞,戴翡翠,卻掩飾不住她的土氣。歡娘有些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