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之際,漫天風雪從墉都的長街刮至巍峨梁宮,撞在厚厚的宮牆上,發出幾聲沉吟。
正值正月十五,阖宮宮人上下忙碌,添炭加薪以保殿宇溫暖如春。
朝珠宮内,漢白玉砌成的宮道一路鋪展,望不到盡頭。
良久,“刺啦”的金石之聲尖銳響起,鎖鍊自玉階上滑過,鍊條上拴着一雙雙傷痕累累的赤足,已被凍得青紫。
雪粒随風,劃過他們的臉頰、衣袖,擊在腳上鐵鍊,無聲墜了地。
又是送進宮的罪奴。
搬着炭火的宮人停下腳步,“咚”一聲擱下竹筐,一邊搓手一邊對着那些奴隸小聲議論着,嘴裡哈出白氣。
“聽說是國公府上的門客和家丁。”
“國公爺廣納天下文人墨客,門下之士個個知書達理,舉止有度,如今這般瞧過去,倒真是傳言不虛。”
“這一個個的,都曾是國公府上錦衣玉食的郎君,有頭有臉的士子,這麼冷的天穿得如此單薄,還以罪奴之身進了這宮裡,難熬呐……”
“什麼難熬?咱公主一向愛才,若能得了公主的青眼,說不定能在公主身邊當個門客。若再是個迎奸賣俏的主兒,爬了公主的床,往後可就是數不盡的榮華富貴了……”
宮人圍着炭火取暖,談及皇家床帏之事,尤其是朝珠公主成婚前的那些風月傳聞,言語間不免添油加醋。
暧昧的笑聲一陣接一陣,面前的銅缸中的堅冰被火燒得融化,水珠冷凝墜落,濺出“刺啦”聲響。
罪奴們被押着進了一間殿室,地龍屏去寒冬凜冽,擡目望去,明珠鑲柱,盈滿華光,極盡奢華。
已至正月,殿内卻蓮香撲鼻,突如其來的暖意将每一個來人包裹,麻木的皮膚漸漸有了溫度,連腦子也跟着迷糊起來。
黑貂皮制成的暖帳将四壁遮覆,幾縷稀薄日光透過紗羅灑進殿室,灑在面前女子臉上。
這是個極美麗的女子。
博山爐中的香霧袅袅繞出一段風情,水墨般洇染出她的輪廓。
她柔弱無力斜倚在美人榻上,以手撐頭,顔如渥丹,雍容華貴,明豔不可方物,绯色牡丹花羅鑲花邊華衣,紅瑪瑙吊墜垂于額前,不及她紅唇盈盈欲滴。
身邊幾個宮女在給她揉着肩和手臂,罪奴們不敢多看,深深低下了頭,盯着自己滿是凍瘡的腳尖。
“見過朝珠公主。”
總管朝那女子躬身行禮,讨好一笑,咧出一口白牙,“公主殿下,皇後娘娘說了,殿下好雅趣,這些戴罪士子就先由公主挑選作下人,權當放在身邊消遣,若是不合心意,便入宮做内侍。”
榻上女子盈盈起身,細微的動作帶動身上環佩叮咛。
她點了下頭,眉眼間還帶着慵懶,“母後果然心疼我,替我多謝母後好意。我明日一早就和驸馬去坤甯宮請安。”
玉手扶了扶烏鬓間的累絲金嵌玉簪,金光明晃晃刺入地上跪着的五人眼中,映着他們煞白的臉色。
内侍,便是進淨身房挨那一刀,從此過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這對每一個士子來說都是天大的侮辱。
周漪月擡目淡掃,視線在那七人之間逡巡,将他們臉上的惶恐、驚懼盡數收入眼中。
是打量,審視,亦是挑選。
“聽說,國公府上有一門客名喚解揚,才氣高絕,京城人稱碧鶴公子,就在你們其中,不知——是哪一位?”
衆人一下子睜大雙目,争先恐後站出,都稱自己是解揚,将解揚所寫文章、所畫丹青、生平經曆,包括何時中舉以及何時拜入國公爺門下,如數家珍般道出。
周漪月笑着,眸裡的情緒讓人分辨不出,像是看着一群上蹿下跳的猴兒。
她轉向始終沉默不語的那個人:“這位公子為何閉口不言?可是不想服侍本公主?”
那人面色憔悴,卻掩不住一張儒雅白淨的臉,他沒有看她,虛虛行了一禮:“罪人之身,唯以清白自守。”
“好一個端方君子。”
周漪月眼瞳亮了一瞬,抿出一抹嫣笑,對秦總管道:“此人我留下了,其餘的,總管大人帶回去吧。”
秦總管連連點頭,吩咐左右宮人将罪奴們押解出去。
有一人憤恨看着那解揚,“啪”地掙脫宮人們的鉗制沖到公主跟前——
“在下不服!公主為何不信我等之言,偏信這無禮書生!此人并非解揚,我等皆可證明,公主切勿聽信此人花言巧語!”
他歇斯底裡地嘶吼着,将公主桌前碗盞一袖掃落在地,碎裂聲震耳欲聾。
秦總管一腳踢在那人身上,“放肆!吃了熊心豹子膽了,竟敢在公主面前撒野!你們幾個是死人嗎,還不把他拖下去!”
那個罪奴痛苦蜷縮在地上,被粗暴架出了門。
周漪月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撩了撩鬓邊幾縷碎發,懶洋洋對身旁嬷嬷道:“收拾幹淨,将解公子帶下去好生安置。方才那幾位公子,記得囑咐秦總管好生照顧,切不可苛待。”
年輕的宮女們都有些不解,詢問的目光投向掌事嬷嬷。
罪奴們入殿前,公主對這位碧鶴公子甚是感興趣,看那架勢,是要将此人随身帶在身邊出入宮宴。
可聽公主這般吩咐,又像是沒将此人放在心上。
而且,公主被人無禮質問,還要囑咐總管大人好生照顧他們,實在叫人費解。
尤其那人打碎的,還是蘇州進貢的八棱細花黃錫壺,公主非常珍愛,是唯一用了三年以上的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