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明曆五萬三千三百七十九年,八月十五,中秋。
月好風清團圓夜,兩個無父無母無親眷的三無住客循着飯菜香味先後踏上了顧影樓頂層的露台。
身為洞府主人的融客行早已等候在此,而他的道侶正忙着為來客分碗擺箸,小小一張矮腿四方桌上有菜有湯有肉有酒,雖不如酒樓錦筵那般琳琅滿目、五味俱全,但也足夠豐盛了。
四人席地而坐,目所能及處綠意蔥蔥、流螢點點,清冷月光下,是燭火在風中搖曳起舞的身姿。
“我說怎麼白日裡沒瞧見無群兄弟,原來是去籌備晚宴了啊。”主人家的邀約來得突然,仇清塵赴宴前特地挑了身正裝,這才來晚了些。
作為四人之中最為年少的小輩,左禦規矩得一如既往。待無群收手入座,他便率先舉杯緻禮:“如此良宵佳夜,多謝前輩盛情款待,晚輩先飲一杯。”
卻不想杯沿還沒碰到唇瓣,身邊人就橫插一手奪走了他的酒杯。
“收收你那不知打哪兒學來的酒桌惡習罷,我的好師侄,這裡可不興勸酒這套,你乖乖吃菜就是。”說着,仇清塵将杯中物一飲而盡,還給左禦一盞空杯。
“哈哈,覓雲前輩說得是,不過一頓家宴而已,左道友随意就好。”融客行一邊說,一邊往自家道侶碗裡夾菜。明明四人各占方桌一側,他卻與無群挨得極近,眼看着就要湊到一起去了。
反觀無群卻是有些不大适應在外人面前秀恩愛的樣子,言行舉止處處透着股緊張:“隻是事先不曾問過二位喜好,若有不合口的還請見諒……”
“無妨無妨。”仇清塵端起碗來給自己舀了勺熱湯,随口就道,“雖說我是個甜黨,但對美食一向來者不拒,好養活得很。”
左禦用餘光追随着仇清塵的一舉一動,正想趁隙從對方手裡接過湯勺為自己盛湯,就又一次被對方搶了先——仇清塵一面同主人家笑語閑談,一面替他盛好了湯——因着此舉太過自然,比起有意關照,更像是順勢而為。
“說起來,今日乃是團圓佳節,兩位不邀些親朋好友前來相聚?那樣不是更熱鬧嗎。”仇清塵吹涼碗中熱湯,往嘴裡送了塊炖得爛熟的妖獸肉。
無群的碗裡是堆成小山的豔紅辣菜,融客行津津有味地嚼着醬汁濃郁的肉排,聞言,二人竟同時停下了進食的動作。
這對默契過頭的同性道侶相視一眼,卻是無群最先開口應話:“除了客行,我……沒什麼‘親朋好友’。”
“不是‘阿郎’嗎?無群哥哥怎又叫得這般生分?”融客行逗貓似地撓了撓無群的下巴,轉頭對上仇左二人或打趣或打量的目光,笑着說道,“我出身凡間,家中隻我一人有此機緣。以我如今年歲,就算家族尚存,于我而言,也都隻是空有血緣牽連的外人罷了,比不過能伴我至死的結契道侶。既如此,我又何必徒添煩惱?”
“……阿郎。”似是聽不得自家道侶輕言生死,無群放下碗筷,緊緊攥住了融客行的袖角。
仇清塵被混在菜裡的辣椒皮嗆得咳了一聲,忙不疊灌了自己半杯靈酒:“唔……如此血親,确實還是互不打擾比較好。——那無群兄弟呢?魔族又不是妖族,人總不能從石頭裡蹦出來。何況,以無群兄弟的性格,應當會有不少人想同你結交才對吧?”
“我……”
在融客行輕聲安撫下,無群心緒稍定,重新執起竹筷,往嘴裡塞了一口浸滿紅油的蝦肉。待那蝦肉落了肚,才不疾不徐地續上後半句:“我曾是九幽派的準影使……”
——按照常理來說,諸如此類一聽就極具内情的開頭必然會引起周圍看客的唏噓喟歎。但很可惜,此刻坐在他面前的兩位“看客”,一個年歲尚輕、情報庫存有限,一個來自異界、無心打探各家八卦,誰也不知道他這短短一句話究竟意味着什麼。
仇清塵偷瞄一眼身邊人,見左禦也是滿臉迷茫,頓覺心安。
嗯,不能怪他孤陋寡聞,畢竟連主角都沒聽說過那勞什子的“九幽派”,他區區一介讀者,又要從何得知呢?
無群好似對這突然的冷場并不感到意外,貼心地為二人進行了一番信息拓展:“二位不知九幽派也是情有可原。在我成為影使之前,九幽派衆便被當時初結元嬰的丹霁尊主誅盡殺絕了。”
沒想到居然會從對方口中聽到熟人的名号,仇清塵一下子就來了興緻:“此人我知。月臨宮的宮主,魔尊丹霁。可巧,我與他家少宮主有過萍水之緣。——不過,九幽派被他誅盡殺絕,無群兄弟當年又是如何逃過一劫的?”
“……此事說來話長。”無群新啟了一壇自釀的靈酒,這才将那些鮮為人知的過往娓娓道來。
據他所言,那九幽派修的是以血肉怨氣為引的邪功、行的是窮兇極惡的邪道,門主麾下有一批極其忠誠的影使,是九幽派最為得意的染血利刃。
彼時世人隻知九幽影使現身之處必定血流成河、雞犬不留,卻無人知曉這些無心無情的兇惡殺神究竟從何而來。
無群生于魔界一處偏遠小村,在他年幼時,村中人慘遭橫禍,盡數喪命于食髓魔修之手,而他雖僥幸存活,卻被九幽門主拾去,此後再無片刻安甯,隻能日日在刀山血海中掙紮求生。
除他之外還有許多被九幽門主撿來的孤兒,最年幼的孩子剛學會走路,年長點的也不過才十五六七。年紀再大一些的,已然成了門主手中最聽話的刀。
也是過了很久,無群才知道,他們這些孤兒被旁人喚作“準影使”,修的是無心道,學的是殺人術,唯有強者才有資格存活于世。
——像他們這樣的“準影使”,死了倒也罷了,能夠活下來的,橫豎也就隻有一條路可走。
幸也不幸,無群算是準影使中為數不多的例外,他既沒有過早地被日複一日的血腥殺戮磨去人性,也沒有半路葬身在那業火地獄之中。正因為無群人性尚存、無心道未成,卻又總能在生死關頭僥幸逃生,所以他成了準影使中活得最久的那一個。
及至弱冠那年,無群從其他準影使口中聽聞門主與月臨宮某位少宮主定了個生死賭約。賭約内容不明,衆人隻知門主數日後将要獻祭百人性命以博勝機。
這些無依無靠的孤兒心裡清楚得很,在成為真正的影使之前,他們不過是随時可以被替代的、隻比普通凡人要稍具價值的犧牲品而已。
就在這群準影使以為自己死期将近之時,以某日為分界點,九幽派衆突然失了影蹤。
一開始是門中弟子,從守門灑掃的雜役到修為不凡的親傳,一夜過後人間蒸發。不等衆人警戒防備,次日便輪到門中管事音訊全無。再接着,從護法到影使,齊齊整整、一人不落地被懸挂在山腳門前。最後,是用門主的皮肉骨血鋪就的蜿蜒山路,自九幽大殿起,斷斷續續延伸向破碎的護山結界外。
無群由始至終都不曾見過那位同門主定下生死賭約的月臨宮少宮主,他隻記得,将他們放出密境的那個男人臉上戴着雕有羽螭紋樣的銀色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