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孤月高懸。
雀鳥自梢頭騰飛,驚落枝桠間層層落雪。
引路的黃門隻是将紀悅帶到紫宸殿前,通傳後悄無聲息的沒入黑暗。
門扉打開,龍案上滾落着那幅描繪着山川州郡輿圖,眼尖的人能看見,在最北角,這幅圖仍勾勒着燕雲十六州。
官家身穿一襲雲紋常服,像是她作公主時常穿的,恍惚間紀悅總覺得她見過這身裙子。
這是官家第一次糾集重臣,商議出兵钺國之事。
“冀州齊魯一帶已落入敵手,”官家說,“若坐視不理,屆時信國陳兵冀州,京兆岌岌可危。”她的視線掃過衆人,最後落在鄭相身上,“但正面交兵,兵将心懼,恐難以速勝,須從長計議。”
鄭相微微颔首,他隻是再一次勸說,“官家,長江自古天險……”
官家略帶些許惱怒,她可能這段時間沒有休息過,此時夜已深,她未施粉黛,臉色蒼白,燭光下眼眶透着烏青,聲音也有點啞,“遷都之事,不必再議,先祖都未曾失過新鄭,我絕不棄城而逃,做那喪家之犬,這與衣冠南渡又有何區别?”
“官家,”紀愉此刻站了出來,大抵她有官家的授意,“如今信國風頭正盛,難免得意忘形,官家不如趁勢而起,官家可曾聽過鄭伯克段于鄢?何妨暫且和談,誘之與我聯兵攻打钺國。钺國地處青海,橋連吐蕃與信國南疆,始終,钺國也是信國心腹大患,信國名頭上叫國,實則不過草原部落,靠掠奪為生,其主好大喜功,有此重利,必然應允。”
官家冷笑道,“青海地處高原,易守難攻,又近吐蕃之地,一旦交戰,唇亡齒寒,吐蕃必然也會出兵,信國隻能調取精銳南下,屆時冀魯之地兵防空虛,正好奪回。”
諸葛文沒給鄭相說話的機會。
到這時大概鄭相也看透了,這是專門給他設的一場夜談。
諸葛文道,“臣請旨,帶兵赴東線。”
紀鴦此刻擡眸掃了她一眼。
紀悅歎了口氣,她正欲上前,卻又被紀愉用視線釘在原處。
“臣請纓點兵西征。”最後紀鴦說道。
官家回身,沉默擡眸看着紀愉,半晌後說,“此事,卿親自去辦。”
“微臣領旨。”紀愉垂下眼眸,同四公主錯開視線。
出了宮門,紀悅果然發作了,她追上來,質問道,“究竟我是國公,還是您是國公?”她輕啟唇,咬牙切齒的,“紀執宰。”
她沒回答。
“你什麼意思?”
“沒有意思。”
紀悅更生氣了,“你憑什麼将此事越過我?”
她回答,“我是副相,你不是。”
“那好,”紀悅冷笑着拱手,“紀相,你越過我,調動我的兵馬,使喚我的士卒,總歸要同我商量一聲,禀過官家,有旨方可行事,你眼裡可有官家的分毫?”
紀愉隻是涼涼的看着她,“是,我沒有旨意,你要去官家門前告我謀逆還是大不敬?”
紀悅咬着唇,死命一跺腳。
“你去江南。”紀愉淡然道出四字,“馮舟死了。”
紀悅的怒火一下子凝固在臉上。
“此女頗通藥毒,”紀愉背着手,“倒也難怪内衛刺殺她時從沒動過下毒的念頭,總想着來點明路上的功夫。”
“怎會?”紀悅愕然。“死了?”
“所以你即刻啟程,去江南,接手他的位子。”紀愉說道,“别的事,你不該管。”
“你說我不該管,我便不管了?”紀悅攤開手,“你可有兵部調令?”
“我可以有。”紀愉頓足,“我即刻可以回宮請旨。”
“你究竟想做什麼?”紀悅逼問。
“官家想着一箭三雕,實則這個局,除非雲菩願意做這個内應,及時出手,關鍵時刻背刺她自己,所以在信國那邊看來,”紀愉譏笑道,“這叫請雲菩造雲菩的反,多滑稽。”
“你為何不告訴她?”紀悅責備道。
“我為何要告訴她?”紀愉上了馬車,她回首,“這是一招險棋,我卻可以從中……”她隻做口型,卻不出聲——“謀取天下大勢”。
說罷她摔上了車簾,留紀悅一人呆立雪中。
李音書一早等在車裡,奉上暖爐,“天寒地凍,二小姐……”
紀愉擡起手,“讓她自己想想,靜一靜。”
“是。”李音書應了聲,片刻後又開口,“小姐。”
“她沒做錯什麼,我也隻是不服氣,憑什麼我生來便要低她一等,為她賣命,肝腦塗地,不求一絲回報?”紀愉望了眼車窗外白茫茫的一片,“你信鬼神嗎?”
李音書愣了一下,點點頭,又搖搖頭。
“人死了,就是一灘發臭的爛泥。”紀愉輕聲道,“沒有三魂七魄,也沒有來世,人在這世上走一遭,不論勝敗,怎麼也得轟轟烈烈,留下自己的名字,否則,”她輕輕笑起來,“就是連名字都沒有的爛泥了。”
“小姐。”李音書擔心道,“小姐不要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又有什麼吉利不吉利的呢?信國的使者明日抵京。”紀愉冷冷說道,“他他拉漱月,曾是漠東王的禦前奉茶宮女,如今官拜區區戶部左提調,連個尚書都不是,真是禮數周全。”
“如今她們以上邦自诩,這般行事倒也不算意外。”李音書隻擔心另一件事,“小姐,你這是與虎謀皮。”
“對。”紀愉承認了,“你知道我為何敢與虎謀皮?”她勾了勾唇,“他們都瞧不起我,覺得我一介女流,可以利用,可以擺弄,那為何不,”她攤開手,“物盡其用呢?”
車馬行至一處偏僻院落,她披上鬥篷,踏開皚皚積雪,走進庭院,拂袖而坐于諸人上首,這大抵是父親曾迷醉的感覺,“我已手握兵部調令,欲鑒諸公子侄效于軍前,隻消西戰一燃,兵出玉門,我等手中便握有不敗之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