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風脫手,嚴餘臉色難看,指着裴聽霜對陳麟道,“大人,這便是此前刺殺您的妖女,您此般行徑,算不算是包庇歹徒呢?”
陳麟嗤笑一聲,“别拿我當即刀子使,如你所言,此人便是那日的刺客,可我今日親眼所見,府衙内張燈結彩,你将刺客打扮成這樣,又氣勢洶洶要砍傷本官的人,如此行徑……嚴大人又是意欲何為啊?”
嚴餘咬着牙,和陳麟對峙,看着已經拿到飲風劍的裴聽霜,他沉下心,冷冷道,“看來督察大人是不願意識時務了。”
“識時務?”陳麟覺得好笑,他走近兩步,居高臨下看着嚴餘,“本官官拜一品,萬人之上,更有爵位傍身,你同我說識時務?”
嚴餘從袖中摸出兩道符,猛地擲向容逸所站着的地方——
飲風劍陡然脫開裴聽霜的手,迎着那兩道符劈上去。
裴聽霜微微一怔,眼底帶了些笑意,輕輕歎道,“飲風,回來啦。”
飲風劍青玉劍柄盈盈生輝,劍鋒靈力大盛,直直揮向嚴餘那處,下一刻,院内白光漫散,嚴餘被狠狠劈出十餘步,等白光散盡時,地上多了位穿着青衣的俊秀少年。
那少年看着不過十三四歲,面龐尚且稚嫩,眉眼間有裴聽霜的影子,額心處一道青色紋路,此刻卻格外憤怒地沖向了嚴餘。
他身形奇快,瞬間逼近嚴餘,踩着他的肩膀叫他重新跪趴下去,仍嫌不解氣,又抓着他的頭發将人拉起來,輪着胳膊對這張臉左右開弓,嘴裡罵着,“不要臉的醜東西!叫你摸我!摸摸摸摸了這麼長時間!老朽我是你這種髒東西能摸的嗎?!”
“用符封我就算了,居然還用那麼低等的繩子捆我主人?!”
裴聽霜微微擡腰,指揮着,“再重一點,扇他的嘴。”
“好嘞。”那少年又是一頓巴掌打在他嘴上,直到嚴餘整張臉都不成人樣了,這才将他一腳踢出去停了手。
少年冷哼一聲,用足尖挑着他的下巴,嫌惡地看着他,“就你這種貨色,還敢癡心妄想我主人?配嗎?”
他又轉過身,用審視敵意的目光看着容逸,“你也不行。”
容逸,“……”
他下意識抿了抿唇,低頭看裴聽霜。
裴聽霜額角一抽,拍了拍他的肩膀,“把我放下來。”
嚴餘喘着氣擡眼,看見容逸很小心的把她放下,裴聽霜一隻手自然地搭在他肩上穩了穩身形,突然像瘋了一樣哈哈笑起來。
他擡手,指着裴聽霜,笑得眼角滿是淚花,“将軍……裴聽霜!”
“一百年,血海深仇,我多恨你啊。”他眼底滿是悲戚,“我日日夜夜都在恨你,卻也無時無刻不在想着你啊将軍……”
飲風皺眉,又重重踩在他肩上,“閉嘴。”
“你認得我,記得我,所以呢?”裴聽霜臉上沒什麼表情,垂眸掃了他一眼,突然上前,擡手示意飲風收腳,彎腰直視着他,語帶嘲諷,“你姓甚名誰,我不知;你的血海深仇,我亦然不知,我隻知你如跳梁小醜一般喜歡自作多情。”
“你說你全族人由我處決,命喪我手,”她一頓,“可你難道不知,仙帝下令,我不過是個劊子手,你恨我,有用麼?”
“再退一步,你既如此恨我,怎麼不大大方方殺了我為你全族人報仇雪恨,反而給我換上這身衣服,怎麼,是你龌龊的心思見不得人麼?”
她突然笑起來,眼底卻極冷,“這五年,我總在想,若經我之手,真的不留一個活口就好了……反正我從頭至尾都是一個惡人。”
飲風突然問,“主人,這人難道是從戮仙淵裡活下來的?”
“嗯。”
少年又生氣起來。
他扶起裴聽霜,眉頭擰得都快打結了,又重重踩了腳嚴餘,“天底下竟有如此不知感恩的東西。”
“你真以為,你能從戮仙淵裡活着出來到凡間作威作福,是憑你那點三腳貓的修為麼?”他唾棄道。
嚴餘愣住了,“……什麼意思?”
飲風憤憤道,“仙帝老東西管殺不管埋,主人接掌戮仙淵處罰之事後,發現在下戮仙淵前剝下仙人仙骨反倒能保其一命,這才将律例最後一條做了修改,不曾想你們活着,記恨的反倒是主人,真是不知好歹!”
院内人聲嘈雜,嚴餘帶來的那些府兵和小厮早都不知道跑去哪兒了,他趴在地上,隻是呆呆望着裴聽霜的臉,肩膀一抖一抖地松下勁。
“将軍……”
他這些年,竟是恨錯了人麼?
飲風又是一腳,“閉嘴!不許叫我主人!”
裴聽霜眼前一花,扶了扶額,身形一晃。飲風剛抓住她的肩膀,容逸就快速跑了上來将她抱緊,并成功收獲了飲風的一個白眼。
飲風氣急敗壞道,“無恥的凡人,别以為你救了我主人一次就可以肆無忌憚了!!”
裴聽霜靠在容逸胸前,深吸了口氣,“飲風。”
飲風立刻收住氣急敗壞的表情,殷切望向她,“怎麼了主人?”
她掃了眼院中,平靜道,“收尾,我要見血。助纣為虐之人不留,歹毒之人不留,陰險之人不留。還有此人……一并殺了。”
“将這個地方給我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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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聽霜又睡了過去,再次醒來,已是次日晌午了。
整個州府被血洗了一遍,留下的人已經不多了。
見她醒來,容逸慌忙起身給她身後放了個墊子,“醒了?”
“嗯。”她聲音裡帶着重重的鼻音,揉了揉額心緩神,“幾時了?”
“午時。”容逸替她削了個果子,“陳麟去開倉放糧了,飲風昨天抓了很多人,現在還在地牢裡審人呢。”
裴聽霜接過果子咬了一口,“嗯。”
兩人再沒了話音。
沉默半晌,容逸看着她的側臉,低聲,“昨日……”
“昨日那事,我……”
“無礙。”裴聽霜擦了下嘴唇,将果核扔在一邊,甚至頗為輕松地笑了笑,“你這般年紀,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容逸心裡一沉,但還是定了定神,“這不是一時興起,裴聽霜。”
他認真道,“裴姑娘,我……”
“好了。”她打斷,看着容逸的眼睛,歎了口氣,“實話說,你的确長得很好,要是放在百年前,說不定我還能有興趣逗逗你,可如今不同,我要做的事太多了。”
她微微前傾,從容逸頸間勾出那枚短釘,捏在指間端詳,“我欠你恩情,也說好了用五年相伴來還,這是你親口所言。”
她就着這個距離,擡眼對上容逸的目光,又将短釘輕輕放下,“你可憑此五年之約,令我做你手中刀刃,做盡一切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
她歎息,擡着他的下巴,語中含笑,眼底卻冷,“但也僅此而已了,我希望我們之間隻有恩情。容逸,你是個聰明人,能明白麼?”
容逸抿緊唇,不語。
他将頸間那枚短釘攥進掌心裡,再開口時,聲音啞了幾分,“那五年之後呢?”
裴聽霜收回手,靠在床榻上,輕輕挑了下眉,“我為你達成所願,自然也該去做我要做的事,那之後……”
她頓了一下,輕道,“我們當然是恩怨兩清,一拍兩散。”
像是仍怕他不死心,裴聽霜又補道,“更何況,你得清楚,凡人的真心于我而言,實在是算不得什麼稀罕物件。”
她的話就像一記重錘,狠狠敲在他心頭。
容逸心裡一堵,看着她清明含笑的眼睛,莫名恍惚了一瞬。
她活了一千多年,從前不知道有多少人對她傾訴過像他一樣的思慕之情,那麼這一千年間,她都是這樣面對每一個人的麼?
容逸勉強笑了笑,低低道,“好,裴姑娘……抱歉,是我越界了。”
他站起身來,将剝好的果仁放進盤裡,朝裴聽霜一拱手,轉身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