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
“咋了?”
“這次實在是抱歉,沒想到提前告訴你們小孔家裡情況了還是招架不住,大過年鬧成這樣……”
“你别說,那親家還真是少見,咋能這樣對待自己的老婆孩子呢,小孔多好一小夥子,在他眼裡有那麼差嗎?看不上兒子,連咱都被嫌棄了……”
“他爸就是想強迫他聽話,事業感情什麼都幹涉,見不得他脫離自己的掌控。他私底下其實很渴望有家有人愛……”
“我看出來了,這孩子沒什麼心眼,待人接物都挺好,又上進,懂疼人。有這些不就好了嗎,淨整那沒用的東西幹啥?”
“這麼說您不怨他嗎?”
“有啥可怨的,這小子比我還招你媽喜歡呢。再說了,今天這事又不全是他的錯,回頭再開導開導就好了……”
她心裡略安定了些許,可是要能徹底開導,就用不着大晚上在這深山老林裡加班了啊……
搜了半天,父女倆累得氣喘籲籲,仍然沒有發現他的蹤迹。
“這癟犢子玩意,到底藏哪去了?要不是有規定,我都想放兩槍催一下命了!”
“他不會……真去睡熊洞了吧?”
“借他十個膽也不敢!”
“手機定位還是不行,該不會真出事了吧?”
程三民心裡也直打鼓,冰天雪地的,一個外鄉人在山裡還真是兇多吉少……
一陣特殊的馬達轟鳴由遠及近,倆人循聲望去,全副武裝的馬伯淵和程淼,操縱着一台無人機朝他們跌跌撞撞地趕來。
“小馬,淼淼,你們怎麼來了?”
“我們不放心,給你們搭把手……”
“他那有紅外線和夜視儀功能的無人機,可以用來搜救……”
“怎麼樣,還沒有消息嗎?”
“沒有,都快急死人了!”
馬伯淵不敢耽誤,火速戴好眼鏡扳動手柄繼續開啟巡山。
手電筒的光束在附近反複掃過,但依然隻有下個不停的雪花。
程蔓的心情幾乎達到和上次田爽不辭而别的等級了,這倆果然有能做到未來父女的潛力,連讓人擔心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等等,這是什麼?”
馬伯淵一聲驚呼,衆人立刻圍了過來。
屏幕上模糊顯示着一輛停在巨石後面的轎車。
“這不是小孔開走的車嗎?”
“好像是啊!都落這麼厚一層雪了,人呢?”
“馬伯淵,這裡是你那次用穿越機砸到我的地方吧?”
“我看看……沒錯,是臨時飛行區!”
“難道他也上去滑野雪了?”
想起程淼爆頭的鬧劇,心有餘悸的馬伯淵趕緊推着機器加快了搜索速度。
“沒有啊,到處靜悄悄的,都沒有闆子的痕迹……”
“往旁邊瞅瞅,說不定溜達累了擱林子呆着呢……”
“好的……哎,那棵樹下貌似探測到了一點點熱源?”
“哪呢?”
“就這,那有個小雪包……”
“過去看看!”
一行人相互攙扶着走過去,程蔓試着喊了一聲,但隻聽到從樹叢中模糊的回音。
無人機在目标上空懸浮住了,機翼帶起的風卷落下樹枝上新結的霧凇。
看着面前和周圍土地略有格格不入的一拱,程蔓有點不敢想象下面的情況,但還是和大家七手八腳地扒拉起來。
當中間的一捧積雪掃開,一個黑不溜秋的腦袋突然露了出來。
衆人都吓了一跳,再定睛看去,驚呼聲頓時此起彼伏。
“是小孔,真的是他!”
“喂,快醒醒!”
“不知道在這裡躺多久了,身上都沒有熱氣了!”
程蔓急得想去掀開他的雪鏡,可早已和臉凍成一體,根本捍動不了分毫。
“大姑,不能硬來,你這樣會把他撕下層皮的!”
她趕緊住手,拼命拍着刨出大半個身子的他。
“孔令麒!你醒醒……”
一旁盯着遙控器的馬伯淵瞬感不妙。
“不好,無人機識别到他的熱量越來越弱了!你們馬上得把他轉移到暖和的地方去急救!”
“上我那去!搭把手,我來背他!”
手忙腳亂地拆掉單闆,彎曲失敗的身軀壓在程三民肩上,如同一根毫無生氣的圓木。
“叔叔,能穩住嗎?不行換我來……”
“這小子塊挺壯的,你别摻和了,麻溜去把車開回來送我們過去!”
程淼拉着馬伯淵順着無人機的指引奔車而去,程蔓在後面托着孔令麒,手上的感覺更像是在接觸一尊死氣沉沉的雕像。
亮着燈光的車子緩緩趕上了他們,衆人在龜速行駛中摸到了帳篷外。
平時還算寬敞的室内一下子變得擁擠不堪,地面鋪了能找到的所有絨毯,僵屍一樣的孔令麒放在那裡,說是東北露天市場上随處銷售的生肉,一點都不誇張。
程三民鏟來一桶還算潔白的落雪,逐步搓松了長在頭上的裝備。
凍梨一般的臉頰讓程蔓驚慌失措,抓過毛巾加快拭去堵在口鼻附近的阻礙,但鐵筒樣的脖子上依然摸不出脈搏的迹象。
铠甲卸除的身體彈性盡失,揉化的雪水淌滿了周身青紫的皮肉。
如果說上次他滑雪摔倒隻是惡作劇逗逗自己,這次恐怕是真的兇多吉少了。
“你們趕緊叫救護車啊,他的情況非常危險了!”
三人分頭拎着手機去撥号,急瘋了的她在腦海裡匆匆過了一遍操作流程,冒汗的雙手壓着他硬若石闆的胸口費勁地複蘇着。
“孔令麒,你起來……别再鬧了!”
她多想看到他重啟成功沖自己嬉皮笑臉的曾經一幕再次上演,雖然被訓幼稚,可那雙天真又帶着十足鬼氣的小眼睛,卻盛滿了對自己挪視不開的愛情期許。
此時身處另一個世界的他,獨自癱在某種熟悉又陌生的空間裡靜候死亡。
周圍很黑、很安靜,又很冷,殘留的體溫不足以承擔對手腳的保護,隻能盡量聚集在胸前艱難地拖延着生存的倒計時。
兩個父親對大家的理解分歧,嚴重動搖了他即将竣工的小家根基。
他不知道自己尚在試錯的肩膀,能不能挑起磨合兩家人的思想重任。
要想真正實現嶽父嶽母長遠的認可,絕不是做好當下的自己就可以的。
他已經經曆了一次投胎失敗且無法證明自我的漫長苦行,父母對自身生活的惡意幹涉與慘痛影響,無時無刻在重擊脆弱的心靈。
他不願意魔父專制蠻橫的思想侵蝕和諧不久的程家,也不忍心程蔓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目前最及時的止損方式,在倆人步入婚姻的殿堂前選擇刹車。
也許過于偏激,對很多人都太殘酷,但長痛不如短痛,或者僅是先離開一段時間,等到想通了、解決了,再回頭不遲。
如果已經無法重來,那還是說明自己沒有那個福氣。
在告别這些繁雜的七情六欲之前,能遇到程蔓,在這利益至上的社會裡收獲一點暖意,也不枉此生了。
眼皮越來越重,吸入喉嚨的空氣也開始像冰錐劃刺一般難受。
原本和熱水袋同樣溫暖的肺部,熱量正被後續的寒風交替驅散。
冰冷的血漿流入勉強運轉的心髒,将活力慢慢擠離軀體。
壓抑的濃霧籠罩在全身每一寸肌膚,他連正常呼吸的資格都沒有了。
渙散的意識中,兩隻伸過來的爪子觸到了硬實的腮幫,大概是在試探還有沒有活人氣息。
怎麼,前來索命的已經動手了嗎?
身上的保護殼逐一剝開,麻木的皮肉隻隐約感覺在遭受檢驗,下一步就是扔進無底洞脫離人間了。
這種場景好像很熟悉,是在哪裡見過了?
哦,想起來了,靈車上嘛。
奔赴生命最後一站的途中,有時會出現個别留戀世俗的重返者,車上的人員會立馬檢查狀況。
對他來說,跑這趟可能白瞎了,但紅包還是不會少的。
怪不得這環境那麼久違,原來是到以前的飯碗裡了。
沒事,自己送自己最後一程,早晚的完美歸宿總會到達的。
想起這些,他反而坦然許多了。
“你們……打通120了沒啊……”
氣喘籲籲的程蔓快要沒勁了,感覺手掌底下依然死寂無聲,完全确定不了心口是否存在跳動。
“信号太差了,剛剛連上又斷了!”
“外面也不太行,風大幹擾,基站又遠,打不通!”
“要不我們開車下山直接去醫院吧!”
“那也要讓他有心跳和呼吸了才能去,否則這大雪天,還沒等開到,人就先沒了!”
程蔓一把撩起他貼身的保暖衣,把耳朵伏在左心上拼命捕捉動靜。
反應還是不明顯……
折騰好半天,他面前的皮膚也隻微微恢複了一些,被自己按過的區域漾起了久久不散的淤青。
隻能加上人工呼吸了……
扯過毯子把他擱在身邊的四肢包裹住,後仰起他的下颌,顫抖着捏緊了鼻翼。
盡管在民宿表白的那晚,倆人的進展就差IPO了。
可畢竟還是内測調試,現在可是要當着這麼多家人的面呢……
但是真沒時間了,她深吸一口氣,把唇牢牢封在了他半開的嘴上。
他的唇很冷,即使沒有到冰棍那麼吓人的程度,還是刺激得她哆嗦了一下,險些晃落他額上敷着的毛巾。
相比之前紅酒浸潤的溫熱,現在他的口腔簡直是個冰窟窿,吹出去的餘音像在波瀾不驚的深潭裡沉沒消失。
停在胸腔表面的指頭沒等到起伏,還得繼續。
又是一口滿載焦慮的暖氣灌了進去,連嗚咽的哭聲都一并混雜其中。
可惜,他依舊沒有回應。
她近乎崩潰了,重新返回身旁不顧一切地接着按壓。
“孔令麒,小壞蛋,你快點給我活過來……”
她的胳膊都差點折了,頭臉滲出的汗和眼角的淚不時灑在他身上。
自己最珍惜的那顆赤子之心,很可能随時碎裂在手中,她不敢太用力,卻更不敢慢下來。
又往他的嘴裡吹了兩次,新一輪複蘇循環不止。
“你疼不疼啊,至少起來告訴我一聲啊……”
終于,他鐵闆一樣的肋骨下透出了微弱的震動,摁得面目全非的胸廓有了斷斷續續的漲落。
“有心跳了,他還活着……”
眼疾手快的程三民扶住接近累暈的程蔓,湊過來仔細一瞅。
“還真把命撿回來了,不愧是我閨女!”
從帳篷外頂着一頭雪花的馬伯淵也跑了進來。
“讓無人機到半山腰轉悠了半天,總算把電話撥出去了。救護車馬上就來!”
“太好了,大姑剛把他的心跳救回來……”
“淼淼,照顧一下你大姑,我給他拿件衣服!”
程淼答應着接過活動手臂的程蔓,順便幫她遞了一杯水。
把舊大衣蓋在臉色稍微好轉的孔令麒身上,盯了好一會的程三民小聲嘟囔了一句。
“小子,你能把俺老程家最能幹的祖宗降服,想就這樣死了拍屁股走人,沒這麼容易!”
救護車上,戴着氧氣面罩的孔令麒仍然在接受檢查。
心跳是勉強恢複了,但是又出現了室顫。
雪地裡失溫過久,全身運轉幾乎停擺,剛緩過來的心房仍然處于缺乏電解質的供血異常狀态。
看到醫生拿出除顫儀,在一旁的她非常害怕他連續經曆外壓的身子承受不住。
第一次放電時,他并沒有像電視上那樣從床上一躍而起,隻是肉眼可見地抖了一下。
屏幕上比股票走勢還迷的心電圖略平緩了幾許,醫生又開了幾次機器,讓他紊亂的心率逐漸回落。
瞥見他胸口殘留的清晰掌印,她忍不住向醫生詢問後果。
“沒事,做CPR常有的情況。不過你的力度把握得還行,沒壓斷肋骨,回頭上點藥就好了。”
“現在主要是他被埋了太長時間,看這呼吸怕是肺凍傷了,後期要加強護理……”
她點點頭,抹了一把朦胧的淚眼,默默握住了他仍然通紅的手指。
所幸一番搶救之後,他算是徹底脫離了危險。
按照醫生的話說,要是當時在山上再晚點找到,心肺複蘇沒持續到位,這人就直接沒希望了。
隻是由于體内斷電過度,又吸入寒氣太多,肺部有了輕微感染,還在發燒進行治療。
頭部在帽子的防護下沒磕起包,但是也有輕度腦震蕩的風險。
CT結果顯示暫無淤血和骨折,隻能先觀察病情再調整治療方案。
離清醒還有一定時間的孔令麒,依然沉睡在輸氧的空間裡,呼吸也比平時急促了不少。
胸口的悶痛使他很難保持安靜的休息,除了内部的病情,被她施救留下的外傷也在發作。
昏迷的他下意識去扯面前的衣服,守在床邊的她趕緊攔住。
重新貼在淤青上的手心刺激得他發抖,但還是慢慢在擦開的藥物滲透中冷靜了下來。
“小東西,對不起啊,是不是把你按得太疼了?當時沒辦法,隻能讓你先撐住……”
“姐來晚了,你要怪就怪我吧,我不應該提出讓他們見面的,至少也要演習幾次,怎麼過個年我這腦子就不行了呢……”
她一邊碎碎念一邊輕柔地塗着藥,他的情緒貌似逐漸穩定了,喘息變得舒緩了許多。
替他扣好病号服拉回被子,正仔細翻看着他手上有沒有凍瘡,他卻緊緊牽住她的手不放。
隔着霧氣彌漫的面罩,還能看見他唇上淺淺的口紅印,隻不過現在增添了幾分健康的原色。
“病人是搶救過來了,但心髒停跳了有段時間,多少會有一些腦損傷,所以接下來還要維持吸氧,調節全身髒器的正常運轉。”
“在他醒了以後,要注意有沒有肢體機能的影響,及時做好康複工作,避免落下後遺症……”
床頭顯示屏波動的心電圖趨于緩和,但這并不意味着他的心病已經解除。
她不知道睜開眼睛後的他是否還堅持那份獨特的大男子主義,履行自己“男人應該給女人帶來快樂,而不是麻煩”的承諾。
對家庭關系調解無望的她,甯願遠赴上海數年不歸,還得遭受母親強加“離婚丢臉”的觀念牽制。
但凡有更好的辦法,她這樣一個事事優秀的王者,也不會選擇用逃避來消極解決。
所以在這件事上,她其實沒有駁斥他的充分理由。
可是這輩子她隻認定他,如果沒有原生家庭的介入,他會是一個非常好的伴侶和女婿。
意識模糊的現在,他還會牽自己的手,說明他根本就不舍得放棄這來之不易的感情。
然而在飽受傷害情況待定的大腦裡,他又打算何去何從?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