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拍了半天背,什麼也沒清理出來,胸口悶得堪比那晚的複蘇一樣劇痛。
探進舌根的吸痰管差點被他咬折,胃裡和喉嚨的雙重排斥險些把酸液擠壓噴出。
幸好醫生速度夠快,抽取完成後立刻撤出設備,并用生理鹽水沖洗了口腔。
眼前缺氧發黑的他,隻模糊聽見醫生挂上新吊瓶的動靜。
“多休息,做好通風保暖工作,該起來還是得活動一下,盡量吃清淡高蛋白的食物。你現在體質下降得厲害,精神狀态也不好,這對恢複都有負面作用。家屬要幫助疏導一下心理,等痰的化驗報告出來再看看病情變化……”
醫生離開很久了,消毒了雙手的黃毛還在給側卧的他揉着肩背。
房間裡紫外線殺菌後的氣味尚未散盡,大半個身子酸疼無力,他隻剩下頻繁咳喘的勁了。
衣服下浸透了虛汗,反複震顫的腦子喪失了思考的能力,整個人猶如扔進炒鍋一樣翻滾撞擊,和不久前摔落雪坡的感受合成了冰火兩重天的體驗。
“黃……黃毛……”
“哥,咋了?”
“别把……今晚的情況……跟程蔓說……”
話音未落,他攢足僅有的體力猛地一咳,差點從床上栽下去。
吓得不輕的黃毛拼命把他拖回被窩,抄起小桶給他接住。
肺部爆裂一般的窒息感似岩漿貫穿入髓,耳膜仿佛不複存在,周圍的一切化成了竄起烈焰的熾熱熔爐。
“找醫生……再開一針鎮靜劑吧,我真不行了……”
抽骨虛脫的他捂着猶如刀片纏絞的胸口放棄了,耷拉在床邊針頭移位的左手浮腫明顯,明暗不定的手環屏幕上閃過動态嚴峻的最新記錄。
夜深人靜的亞布力,一間房子拉着簾幕的窗口裡,還透着朦胧的燈光。
趴在炕桌上背誦的田爽眼睛都睜不開了,卻還是在咬牙堅持。
剛剛洗漱完的程蔓撩簾進來,見此情景一愣。
“不是說今天就到這了,明天再複習一遍嗎,怎麼還不睡?”
“我睡不着,剛放下就忘了,必須要再看看!”
她不由分說,把攤滿一桌的紙張全部劃拉走。
“睡覺,這是命令!”
田爽沒轍了,隻好開始整理鋪蓋。
熄燈後的倆人,對着彼此若隐若現的眸子仍在交流。
“媽,我們倆真的能打赢這場仗嗎?”
“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為了所有人的尊嚴,必須得赢!”
“我太心疼孔叔叔了,他是怎麼長大的,吃的苦比我想象中多太多了……”
“他說得沒錯,和他爸比起來,你絕對是個天使……”
“行了,我都快把你逼瘋了,還天使……”
“真的,那天你來參加同學聚會,他私底下親口很認真和我說的。”
程蔓頗感意外,也有些心酸。
“今晚他自己在醫院,不知道病情有沒有好轉……看他這兩天精神上已經有類似創傷性應激障礙複發的症狀,肺部又凍傷感染,不是短時間内能痊愈的……”
她擔心地打開手機又看了一遍,都沒有收到孔令麒和黃毛的未讀信息。
手環檢測的APP界面,居然顯示着他已經進入深度睡眠了。
“他睡着了……”
“真的嗎?”
“手環幫我們記着呢……我們也睡吧,明天的任務難度可不小!”
“好的,晚安了!”
“晚安……”
田爽不一會就沒聲了,内心躊躇不決的程蔓捧着手機想了半天,還是擱下閉上了眼。
天快亮時,他還是被咳嗽刺激醒了。
一個晚上沒動彈,感覺從頭到腳連骨帶肉都攤在砧闆上剁散了。
鎮靜劑的過度抑制讓身體愈發沉重,腦子像高壓炖過一樣融成了漿糊。
黃毛在另一邊睡得正沉,他用盡肌體剩餘的力量摸過手機,僵硬的指頭滑出那個熟悉的聊天頭像,極其艱難地打出了幾行文字,卻始終沒有按下發送的勇氣。
直到盯着屏幕完全熄滅,他還是下不去手。
内心雪上加霜的他隻能先把手機擱回去,顫抖的掌心沒抓穩,手機哐當一下砸在了床頭櫃上。
驚醒的黃毛揉着打架的眼皮循聲望去,見他斜趴在桌子上搖搖欲墜,趕緊跳下床過來攙扶。
他憋在嗓子眼裡變調的哀嚎吓到黃毛差點撒手,不顧一切把他抱回原位。
“哥,怎麼了?!”
“我……後背疼,腰也是……”
黃毛這才想起來,昨晚睡得太死,忘記給他翻身了。
等到醫生複查體征時,他虛弱得睜眼的力氣都沒有了。
“鎮靜劑不能用了,盡量自然入睡……肺部張力還是不夠,體内毒素堆積太多,多給他活動身子,讓他深呼吸把痰吐出來……”
黃毛小心按着他近乎報廢的軀體,愧疚的道歉他半個字也沒聽進去,胸腔裡傷痕累累的肺拉成了超負荷的鼓風機,依然隻有烙鐵般滾燙的灼痛在持續輻射。
與此同時的母女倆,還在抓緊出發前最後的時間在複盤。
“媽,不練了,咱走吧,打鐵要趁熱,孔叔叔還在等你消息呢!”
她其實早就想動身了,隻是擔心備戰不足的悲劇重演。
要是這次再失敗,别說是這段來之不易的感情,怕是連人都保不住了。
“好,馬上收拾一下,五分鐘後出發。”
臨行前,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手環的監測情況,再次跌落常規值以下的各項屬性令人揪心。
“小東西,再堅持一下,這一仗打完馬上就回去看你……”
酒店的複古書房裡,孔慶杉再次見到了二次談判的程蔓,對田爽的出現稍有意外。
“程小姐,小麒沒有一起來嗎?”
“他身體不舒服,暫時歇着。”
“如果他又炸了不肯來,你直說就行了。這小子的脾氣我太了解了。”
摸不清孔慶杉是真不知情還是裝傻,程蔓沒有過多解釋,鎮定地正式開了腔。
“今天約您見面,主要是先代程家表态,隻要是孔令麒願意,我們不會拒絕他的到來。“
“或許他在您眼裡一文不值,但在我這裡,他是等候多年的無價之寶。上次我也說過,他就是我的未來。我絕不會因為前進路上阻礙的各種人和事,放棄追求看好的目标。”
孔慶杉打量着她堅定的目光。
“他當着你和父母的面就那樣走掉,甚至貿然提出要倒插門。這樣不把自己作為一個成年人和男人尊嚴認真對待的廢物,你們還打算接受?”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事業上為了讓更多用戶獲得美好家庭而努力,感情上全程體貼照顧我和程家人。無論是不是倒插門,都不影響他在這個家裡的位置。”
“他是在一些方面還不夠成熟,也不夠完美,但是他有着我半輩子領悟不到的思想境界,是我可遇不可求的良師益友。這是我認定他的原因,也是共度餘生的核心競争力。”
“他能讓你對自己一見鐘情,我不否認眼光敏銳。可他骨子裡的善良懦弱、心軟浮躁,不是做大事成大器的禁忌嗎?想想你當初寫的那份行業報告,哪個字是冤枉他和多比的?就憑他到東北的這幾天,對你卑躬屈膝百依百順,讓你瞬間覺得可以托付終身了嗎?”
程蔓淡淡一笑。
“您的這段話前半部分是事實,但具有片面性。他做不到資本淩駕于感情之上的确是硬傷,可那是在普通事業上的缺陷。他選擇的事業恰好是要用感情孕育出來的,最終的目标仍然是優先建立溫暖的家園,所以這次不能一概而論。他如果真的遺失了那顆赤子之心,才是完成夢想的大忌。”
“我的行業報告确實沒有描述錯誤,隻不過是一次管中窺豹的階段性記錄。您的布局也正是讓我隻能看到他纨绔子弟的包裝,誘導我視而不見他純真自強的本性。”
“他起初懾于我的氣場,去學習二人轉讨好和擔任司機為我忙前忙後。可是從知道我和女兒的關系不好開始,他主動分析其中的原因,不惜揭開傷疤現身說法。面對這些我做母親到現在從來沒有料到的發展趨勢,他是預言家,也是活樣本,而且能反思、會解決,打心底裡為減少一個和他同樣遭受精神折磨命運的孩子着想,而不是以這個事情脅迫我松口。這些千金不換的品質和寶貴的閱曆,拯救了我随時可能失去的親情。”
“他也許沒有達到你我級别的優秀,但在追逐自己規劃的成功路上一直拼搏。我曾經以為他是靠家裡的富二代,直到他告訴我所有的生活費都已在畢業時打回,創業也是沒拿過你們一分錢,奮鬥多年不卑不亢。雖然成長環境對他的性格依然有明顯影響,但是靈魂的底線他做到了堅守不移。”
“情人眼裡出西施,你既然已經認定他,當然不會說他不好。他在你跟前應該不止一次發脾氣了,這種無論是在事業還是感情上都極其不穩定的風險,你真的會無條件默許嗎?一個男人連大局觀都意識不到,每天顧慮的隻是一些兒女情長,這是幹大事的人該有的表現嗎?”
“既然您如此看輕感情的意義,為何在抛棄他們母子後還要操心他的前途?你們明面上是父子,實際上是仇敵。而且您早已另組家庭,也擁有了一個全新的家業繼承人兒子。他在創業上不觸犯您的集團,戀愛中沒損害孔家門面,可您堅持打壓至今,不還是因為他在心裡始終是您兒子想收歸原位嗎?如果僅是單純避免遭到報複,您完全可以斬草除根,何必等他低頭回歸内部高層的那一天?”
“您是讨厭他、嫌棄他,一旦倒插門讓孔家名聲折耗,潛藏在思想深處的地位矛盾立馬爆發,證明您依舊重視所謂的臉面,要挽回就必須啟用你們之間藕斷絲連的關系。”
“您想操縱他、對付他,認為兒子就該服從父親的意願,為此不惜一切代價去奪走他的所有成果。但是他除了輸掉事業,其他寸步不讓,這難道不屬于投資損失的情況嗎?您向來不做虧本生意,幹嘛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去搶他的公司?根據前兩次的談判,之前的人工智能公司經濟效益良好,多比也是拆分重組以後利用價值不小,假如這些都是沒出息的産物,您操作結束之後全盤收入囊中又是為什麼?”
孔慶杉一時半會說不清楚了,一直在旁邊聆聽的田爽,默默給嗓音略啞的程蔓倒了杯水。
“程小姐,孔家的事你沒有深入參與過,其中的細節問題不便具體透露。你護着他我是沒法反駁,可是程家各人在事業成就上良莠不齊,你也在順利落戶上海後沒有考慮返回出手相助,包括接觸多比時你也是執完全不看好的言辭。”
“拿程菽來說,她是你們家裡最大的感情與經濟黑洞,連你母親都想通過苦情計逼你幫她,盡管她明白這個老幺從小被寵壞很作,一切後續投資換來的隻有打水漂的結局。”
“她和小麒一樣都是理想主義者,倘若她也伸手到我這邊要錢支援,你打算怎麼解除這個口碑墊底的危機?”
“您也到過幾次民宿了,摒棄主觀因素,用一個房地産企業家的眼光來評判,覺得她這個事業内容目前到底有沒有發展的空間?”
“要說單純的評判,就這段時間我的考察來看,環境确實不錯,内外裝修都有雪鄉的特色。以前廖然沒來時,連個基本的餐品質量都保證不了。後面稍微有點轉變,但進度極其緩慢,客源數量和承載量都非常有限。照這樣下去,關門也不會等太久。”
程蔓颔首着遞上了一份材料。
“沒錯,一開始我媽讓我去給她送錢還債時,我也是這麼想的。不過我在家幾天,抽空和廖然聊了關于民宿日後運營的思路。這裡是其中一部分,您可以過目一下。”
孔慶杉接過大概翻閱了幾頁,調整的措施有涉及到通過直播和短視頻的實時宣傳,還有一些旅行社的打卡景點合作申請。
甚至有同黃家屯之後籌備的生态農場、老鴉嶺狩獵場和亞布力滑雪場組合東北自然體驗遊樂區的計劃,或者為影視城提供拍攝取景資源的備案。
各種方式邏輯清晰,前景明朗,就等進一步贊助實施了。
程蔓的行業實力,孔慶杉是不會過多懷疑。他重點是從程菽身上看到了甯折不彎的孔令麒那份倔強,不肯再給自己的家族裡徒勞增添不光彩的失控陰影。
見他并沒有挑刺的意思,和程蔓對視過眼神的田爽,終于也抛出了積攢多時的心裡話。
“孔爺爺,我能也和您談談嗎?”
不知道為什麼,孔慶杉感覺田爽的大眼睛裡,有幾分童年孔令麒的影子。
隻是怨恨的火苗沒有那麼旺,但堅定的光芒幾乎一緻。
“你是程小姐的女兒?”
“是的,我叫田爽,小名豆豆。”
“你之前的爸爸,聽說是藝術家?”
“對,他畫畫很厲害的。”
“這次你媽帶你回東北,是你自己的主意?”
“我把她去三亞度假的機票改了。”
“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想回來找我爸生活,不和她回上海了。”
“現在怎麼又改變主意了?”
“因為我媽強迫我學習很久了,我承受不下去,她覺得自己是為我好也從來不認錯,是孔叔叔幫助我們理解了彼此重歸于好。”
“你的成績怎麼樣?”
“不好,很差。”
“巧了,我兒子也是這樣。”
“她覺得我是白癡,換了多少個老師都教不會。相比她的王者級别,我就是那個底層的青銅,讓她臉上無光。可是我學得好有興趣的地方,她基本不當一回事。”
“你在哪些方面學得好呢?”
“我的手遊玩得好,鬼畜視頻也能剪……”
程蔓瞥了一眼底氣稍有回落的田爽,卻沒有發作。
“沒有其他特長嗎?”
“我學過鋼琴、架子鼓、芭蕾舞,對音樂有敏感度,以後想當漫畫家。”
“看來你還是像你爸多一點,可是現在有多少藝術家能吃得飽飯?沒有紮實的文憑技能,終究還是要被市場淘汰。”
“孔爺爺,這個觀點我不完全同意。也許你們大人喜歡關注用物質去換取精神的富裕,這些是常規的事業模式。可是在一些年輕人的世界裡,二次元所有實體和虛拟的東西,可以讓他們獲得現實生活中沒有的樂趣。”
“一個好的文創IP,就是一座有待開發的金山。電影電視動漫遊戲的流量效益,在今天的新媒體時代已經成為一支魅力巨大的潛力股。一段選材剪輯點評恰到好處的短視頻,可以換來多少曝光量和熱度收益,相信您對媒體公關的力量也有所領略吧?”
“不愧是風投人的孩子,談話的思路論據真清晰啊。這麼說你以後有想從事這個領域的想法?”
“有可能。不過我現在還小,知識基礎還在積累,但是我的興趣和能力不一定和家長的期望匹配。我們作為孩子,是他們在世界上的血緣延續,并不是克隆體,彼此獨立存在,可以類似,但極少複制。人生有夢,各自精彩,為什麼一定要抹殺閃光點,不能求同存異呢?”
“您不否認孔叔叔的聰明,也接受他原來公司的價值,他要真的那麼不堪讓家族引以為恥,您早就剝奪他姓孔的權利了。”
“正如前面我媽說的那樣,他對于自己鐘意的事業,必要的核心理念和三觀都有了,這是他遊戲世界裡的規則。既然你們标準不同,就互相遵守,按部就班,讓孔家的事業地圖鋪得更廣闊不好嗎?”
孔慶杉靜靜地聽完這番話,有點欽佩地笑了。
“小姑娘還是有繼承了你媽媽的地方啊,夠沉着懂條理。”
程蔓也給田爽遞了茶,頓了頓做了最後的總結。
“過去的我萬事皆以利益為前提去處理,包括家庭氛圍的營造。孩子的教育我處處考慮實用優先,親情憑法律捆綁維持。假如沒有血緣關系的束縛,我很有可能會放棄自己生養的骨肉,轉而去選擇編寫操作順應内心方向塑造的機器。十個手指尚且長短不一,但功能無法取代。我在事業的巅峰上産生高處不勝寒的落寞,孔令麒則在家庭的海面下散發潤物細無聲的溫暖。”
“一個家裡既要有事業的支柱,也要有感情的裝飾,二者完美結合才能誕生認同感和歸屬感。我相信孔家江南的溫熱與程家北國的冷峻彙聚在一起,會像動靜脈的血液一樣互相滲透交融,置換掉新陳代謝的産物,培養出最優狀态的碩果。”
既然程蔓有能力兼顧兩家大小層面的事業平衡,且是用自己的餘生來投資,那麼這隻僅待破體而出的混血獨角獸,将來會很有望帶領族群走向脫胎換骨的輝煌。
“行了,等我重新研究完兩家的合作可行性再和你們聯系,先回去休息吧。”
這算是二戰鳴金收兵了?雙方還需要洗牌對壘嗎?
但能聽到孔慶杉不再說一不二的言語,已經是很知足的進展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