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退去的餘毒沫潮,在魔都漫長的海岸線淺灘上,遺留下衆多尚未來得及随從撤離與兩栖共生的殘蟹跳蛙。
雖說這幾年來滞留室内的人隻多不少,但大多數切斷經濟來源的牛馬連自身形象都無心打理,吃吃喝喝的糊口要求一降再降,哪裡顧得上收拾亂糟糟的狗窩?
員工們撐不住存款餘額的每日警報,陸續自接外快或跳槽改行,冷清的公司裡當數人事部和财務部最為熱鬧,此情此景讓暗中觀察的孔令麒唉聲歎氣,卻又無能為力。
錢是賺得少了,可一個雜亂無章的家怎麼看都會影響居住的心情,他倒是天天親自打掃,擦洗牆上的壁畫、櫥櫃的手辦,整潔程度不亞于專職保姆服務的水平。
沉重的房貸使許多人被迫舍棄了原有的獨立住所,轉向了群體生活的簡陋租房模式。
他認為這也是個中和人與現實相處過渡的商機,便在本地平台上發布了關于這方面的裝修收納設計廣告,盡可能替多比尋回一些本職工作。
吃慣大餐的食客明顯被慣壞了喉舌,部分設計師不屑于接單,或草率了事,僅剩下三分之一的兄弟願意将就充饑,消極的态度着實令人失望。
照這趨勢發展下去,别說攢齊自己成家的費用,怕是大夥的工資飯碗都難保了。
程蔓深知市場環境低迷不振,并沒有催促他什麼,但孔令麒已不是之前感情中遲鈍被動的那一方,始終在艱難的處境下努力提升給予他人情緒價值的段位。
他權衡籌劃了好些日子,又和小末交流很久,辦完手續把自己的公寓改造成了一座規模不錯的轟趴館。
設施齊全的吃喝玩樂要啥有啥,先找過去混街頭還能聯系上的哥們搖人暖房,向同道中人發出圖文視頻安利邀請,在各平台彙集和擴散自己的熱度。
他知道連同學聚會都不感冒的程蔓會自動屏蔽這些喧嚣的世俗,也沒有主動打擾忙于跨境線上談判的大佬,除了不時接待前來尋歡的宅男,便是悶頭嘗試複制小末的調酒技術。
别看他喝酒的味蕾有生理優勢,制作可不見得也擅長,兌來兌去的廉價酒色香味老是不對。
個别囊中羞澀的訪客沒理嫌棄,絕大多數還是被他自産自銷了,三天兩頭反胃昏睡見怪不怪。
在這消費的人們充其量是為找一個發洩壓抑和暫忘失業窘迫的空間,有酒就暢飲,無酒則自嗨,靠着勉強走出家門的新鮮感自得其樂,像無所事事泡澡堂一天的北方大漢那樣,支付一點可憐的活動經費,換取自認舒适圈裡的社交魔劑,也算空檔期中食之甘饴的存在了。
調酒進度停滞不前的孔令麒,另外開發了藝術加餐,凡是來轟趴館捧場的,都可以免費贈送試點琴曲的福利,搭配唱K優惠更佳。
反正公寓本身屬于獨棟樓,還添置了隔音棉,影響不到周圍,潛意識告訴他們,這就是踏出被窩到登陸天堂的逍遙島。
久而久之,這位或藏廚房吧台搗鼓試驗、或在音樂領域釋放憂郁的全能老闆,很快走紅于解封初期的上海同城圈子。
慕名而來的賓朋,搖晃着加冰冒泡的手工精釀,聆聽角落裡的主角演繹衆生喜怒哀樂的經典台詞。
夜深了,一群故事中的過客圍坐一盞渾黃的馬燈旁傾訴各自不順的經曆,分享鐵闆燒煎熱烤熟的諸多食材。
聊累了就地躺下,仰望半空裝飾的點點彩星,沉浸在藍牙音響回蕩耳邊的風聲蟲鳴酣然入夢。
他緻力于喚醒長期窩居混沌的呆瓜們,卻沒有覺察到僅限倒垃圾及收快遞三點一線活動的自己,才是那個原地踏步的綠毛怪。
一個瓢潑大雨的上午,他正趿拉着拖鞋拾掇家務,對突然響起的門鈴聲不太适應。
開門一對視,兩雙滿載驚訝的眼睛瞬間瞪得溜圓。
“姐?!你怎麼來了……”
“咋的,不歡迎我嗎?”
“沒有,先進來吧,我剛在忙……”
新新人類的風格她已經領教過了,撲面而來的嘻哈情調又迫使她匆忙消化了好一會。
“你那群哈爾濱的哥們,來上海了?”
“沒有,這才剛陸續放開,怎麼可能……”
“那這……?”
“就是想交點朋友,都被關幾個月了,情緒不健康容易生心理疾病的……”
她浏覽牆邊的廣告牌,上面的服務價格的确符合特殊時期的消費條件。
“啥,你真拿自個家對外營業啊?”
“現成的風水寶地,裝飾一下就行了……”
見他清理了好幾箱啤酒瓶和燒烤簽,反複抹掉桌椅沾染的污漬,她不免皺起眉頭。
“我叫阿姨來幫你打掃吧?”
“不用了,幹這活我也不是一天兩天,比這邋遢的夜店都呆過……”
“再說了,巴掌大的地方,正好起床鍛煉鍛煉。我是老闆,哪髒自然清楚得很……”
“你先坐,我給你沖杯咖啡……”
她隻得歇下,接過熱氣騰騰的飲品,感覺不是來走親訪友,更像是邁進了田克儉的谷雨咖啡館。
掃地機器人貓咪一樣繞腳轉悠,他正把從烘幹機拿出來的防塵罩逐一鋪開。
“怎麼還用這個了?”
“最近生意好了一點,人多燒烤酒味重,昨天不洗的話,今天就别想開張了……”
“一般幾點會有人來?”
“下午這樣吧,等追劇開黑的睡醒,基本就熱鬧了……”
類似的情節她仍然不能适應,這可是官方認可的總裁男友,如今屈身重返底層,不是瞧不上,隻覺靠出售老本的主意實在不高明。
“待會我請你吃飯,順便理個頭發吧。都變非主流了,哪還有CEO的樣子……”
“不能理,這樣挺好的……”
“為啥?”
“姐,這是轟趴館,不是香槟宴,你見哪個來這的人是打扮得正正經經的?”
這理由她無法反駁,憶起頂泡面頭的小末和咋咋呼呼的羅超,擔心他回不到從前嚴肅創業的定位。
扔過垃圾的他照例提貨歸來,沉甸甸的酒箱壓彎了他勞累多時的腰杆,還差點被拖鞋絆倒。
她實在看不下去了,主動上前搭把手。
馬不停蹄地切肉腌制、上号語音,今兒居然有個中老年團來預訂包場,他邊接電話邊策劃臨時的營業方案,又緊急在客戶遊戲群裡應答更新的公告。
“兄弟們,情況有變,剛剛談了一個大單,十幾個大爺點名要來體驗咱的部分項目,估計今晚是聚不了了……”
“知道你等我帶飛,晚點行不?歲數大的人不會呆多久的,吃完宵夜就打烊了。到時候吆喝一聲,我上線給你抱大腿!”
“那就說定了,對不住啊,不是孔大少出爾反爾,有了金币才能開荒升級……”
“放心好了,你惦記的毛肚肥牛剛剛備齊,饞了踢踢我,帶嘴過來就OK……”
他又投入布置的身影晃成了陀螺,合着轟趴館的人氣都吹到退休老頭的耳朵了,看來民衆反響的口碑不可小觑。
“抱歉啊姐,我不知道突然間增加了業務……”
“但這單不能不接,營業額預計比往常至少多一倍呢,公司下個月的房租水電就不用從生活費扣了……”
“我可以幫你的……”
“這件事你别摻和了,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自己解決……”
相似的話術耳熟得紮心,作為顧問的她當然明白多比當前的困難,這個甯願賤賣自身到最後一滴血也不肯輕易放棄的海綿勇士,依舊堅守拒絕伸手的自尊底線。
“好吧,我不幹涉你。起碼這頓飯得吃了……”
現階段不吝經營的飯館哪有幾處,她隻不過想找個借口約他出來見面聊聊。
菜單提供的肉菜都盡量點了,相比封控前的餐品自由肯定不是一個檔次,但也強過每天湊合的大亂炖口感。
可他心不在焉的反常态度,勾起了她的滿腹疑慮。
“是菜不合胃口嗎?”
“沒有,挺好的。比啤酒燒烤更接近我向往的生活質量……”
“這段時間我一直在工作,又帶我爸體檢查病,沒來得及陪你,生氣了?”
“我又不是小孩,這麼大一公司靠我撐着,哪會動不動就生氣……”
“對了,伯父情況還行吧?”
“就還是不能做手術,别的沒啥……”
“總念叨回山裡清靜,擱上海隔離到都坐不住了,不是怕和人打交道,改嚷嚷着馴鹿要忘記他這張老臉了……”
他邊聽邊贊同,鼓鼓囊囊的腮幫快嚼不利索了,還在不斷朝裡填喂。
“吃不下就别難為自己了,回頭不舒服容易出事……”
“之前答應回上海請你吃飯,怎麼還讓你破費了……”
“分那麼清楚幹啥,日子長着呢,你想請幾頓都行……”
手機不合時宜地響起了來電,他胡亂抹了抹油迹,吞下滿嘴食物趕緊接話。
“……十分鐘以後到?沒問題,已在恭候各位老總大駕光臨了!”
“姐,我得撤了,财神爺怠慢不得……”
“去吧,注意安全,别喝太多酒!”
“記住了!”
目送他匆匆扣上口罩閃退的背影,她無奈叫來服務員,把還沒端上的酒換作白開水,傾注了無形辛辣的朦胧醉意。
起初以為是紮堆象棋撲克的那種公園街溜子,拉開門進來的卻是和東叔氣勢相當的一把手,果然能找上門的叔圈大腕,寶刀未老的鋒芒仍閃耀逼人。
既然是高端客戶,娛樂方式必定不會很掉價,就連點歌都是世界級的提琴曲起步,紅酒直接報年份品牌,内行得令他這個半桶水自愧不如。
館裡濾去了平日的猜拳嚷叫,唯有輕擊迷你高爾夫球的滴答脆鳴、台球桌面投擲蕩漾的水珠四濺、頭戴式VR沉浸版狼人殺的燒腦對決、久無問津的動感單車蹬出了摩托跨越障礙的飛馳暢快。
秒切文雅的局面雖配得上孔大少的原始定義,他老是發覺傾向過年被迫在七姑八姨中間賣藝陪樂的耍猴感。
披着狼皮混迹底層多年的流浪狗,縱使吃遍富人區營養過剩的殘羹剩飯,無緣相交的平行線依舊泾渭分明。
但他不能明擺臉色,權當回到法餐廳打工的峥嵘歲月,一心把顧客伺候舒坦,打完這頓牙祭就撈金閃人。
吧台前的一位銀發陌叟,淺抿法式雞尾酒『黃血』咂摸餘甘,對咫尺開外拭桌愣神的孔令麒贊不絕口。
“小孔老闆的調酒手藝不錯啊,是我這個老舌頭迷戀的巴黎味道!”
“您喜歡就好……”
“你做這個轟趴館多久了?”
“就上海解封以後至今……”
“厲害啊,你本職是做什麼的?”
又有一名領導派頭的大伯加入群聊,點了一份『莫吉托』,自然而然唠上了家長裡短。
擔憂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何況這不是民風相對淳樸的東北,迫于禮貌他無法回避交流,隻撿跟核心業務不太沾邊的場面話搪塞過去。
不管怎樣,這些總裁不喜熬夜,淩晨前就結賬告辭了,還賞賜了不少好評與小費。
問題是這隻是臨時加定的上半局,午夜場的下半局倒計時才剛剛截止。
憋了半晌的水友一窩蜂湧入大本營,排排圍在遊戲本周圍坐等放飯,組隊沖鋒于刀光劍影中呐喊厮殺。
究竟最後一刻是連勝還是連跪,已經呈現在不時吼出的歡呼與咒罵回音中。
孔令麒穿梭各陣營忙出了幻影,後勤的斟酒泡面、前線的指揮作戰,包括為體力不支的瞌睡蟲供應鋪蓋、歸檔殘羹剩飯和空瓶碗碟,恨不得當場變身三頭六臂分擔哪怕一點重任。
終于盼到通關晉級的刹那,一幫更像吃了敗仗的老弱病殘倒頭就睡,桌面地闆橫七豎八的擱淺慘狀,完全沒有了旭日初升展現的活力濾鏡。
而另一邊,輾轉反側的程蔓不相信自己産生這樣的心靈感應會是無故的意外,連續給孔令麒發了幾條信息均無應答,果斷驅車一探究竟。
刷卡進門的頃刻,悶臭的煙酒腐糜熏得她立馬捂鼻,咬牙在一片狼藉中尋找落腳的支點。
茶幾的煙灰缸快兜不住彈殼殘骸了,東倒西歪的散架炸藥包廢墟内,堅守碉堡的斷後末将似乎陣亡已久。
“孔令麒,孔令麒!”
低垂的腦袋沉重晃悠,衣襟隐約透着幹涸的唾印,待機多時的電腦屏幕還停留在“victory”的界面。
打算讓他回房安眠,可催了好幾次,他就是不醒。
正當她準備放棄的時候,呼喚總算有響應了。
“……姐,替我去交一下多比這個月的賬單,不然斷網斷電他們開不了工,我欠不起工資了……”
“你昨晚怎麼還接陪練的單,身體能受得了?”
“往常都這麼過來的啊,電子競技不需要什麼理由,剛就完了……”
“一群兄弟姐妹靠我養活,總不能再落魄成光杆司令吧……”
布滿血絲的雙眼失焦嚴重,她等不及要扶他起來,然而灌鉛的腰腿早在椅子裡生根,落枕的脖子基本折斷了筋骨。
“不行,我頭暈,胃也難受……”
見他面色泛白,她不敢強行拖拽,剛想順勢連人帶椅推走,他突然死死蒙住了口鼻。
“咋了,不舒服?是想吐嗎?”
額角憋出青筋的他勉強點點頭,她遞過垃圾桶接着,但他硬是要面子一忍再忍。
“不能咽下去,小心燒傷喉嚨!”
嗓子底部爆發的岩漿還是逆流噴瀉了,僵硬的頸項耷拉在她的臂彎上,抽搐的腹腸拼命擠壓酒精發酵的沼料,一陣一陣的掙紮耗盡了他僅存的元氣,差點一頭栽倒桶裡。
雖然氣味刺鼻難聞,她并沒有因為這個嫌棄,心疼地一遍遍輕拍他顫栗的脊背,拿紙巾抹幹淨下巴稀稀拉拉的苦汁。
“你這是喝了多少啊,本來酒量就不行……”
仰進靠椅的他接近虛脫,喘氣都極其艱難,恍惚中來回用溫水漱了無數次口,才清除完畢彌漫齒縫的異味。
她打電話召喚保姆前來大掃除,跟司機一塊将他更衣擡入被窩,簡單服了一些藥後,關好卧室門悄悄退出了。
懸挂屋外的“暫停營業”指示牌在漸行漸遠的高跟鞋腳步聲下微微顫動,獨自伫立電梯的她翻看着手中的銀行卡,忽然有種地主收租的剝削怪異感。
夜幕降臨,上海的街頭依然未曾恢複車水馬龍的繁華盛況。
吧台新添了一隻斜插數支郁金香的花瓶,專享的尊貴VIP客戶邊啜品一級莊的氣泡酒,邊欣賞憂郁小王子自由發揮的俄國民謠。
薩克斯接替了深沉氛圍的渲染工作,趴臂小憩的樂手撥弄皇冠下伸展的綠翼,偶爾銜管吮一段溫潤的蜂蜜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