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她們的讨論,蘇時雪神色也嚴肅了幾分,視線巡過演武場邊等候考核的内門弟子,終于在角落裡看見了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的明天寒。
青年一身墨黑,明明還未到寒冷天氣,卻裹着厚重大氅,領口露出的臉和一截脖頸被襯得慘白,平添幾分病态。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其餘内門弟子都離他丈餘遠,遠遠望去,人世像是在他身旁形成了真空。
似乎察覺到蘇時雪的眼神,明天寒朝着她的方向望過來,視線穿越整個演武場,明媚日光也洗不去其中陰冷。
被這雙幽幽綠眸望着,蘇時雪隐約覺得自己像是被一條蛇盯上了——而且是一條有着劇毒的蛇。
“阿夢。”蘇時雪出聲問身旁的尚夢,眼睛卻還望着明天寒的方向,“上次月考核時,我的寝殿被人炸毀後,你說你在廢墟中覺察到一絲陰氣,對吧?”
尚夢偏頭回憶片刻:“嗯……是有這麼回事。不過很淡,瞬息過後便捕捉不到了。怎麼了,為何突然提起這個?”
“沒什麼,隻是問問。”蘇時雪語氣淡淡,并未多說。
遠處陰影裡,明天寒先結束了這場眼神交鋒,唇角意味深長地一勾,随即轉開了視線。蘇時雪也跟着收回眼神,可她心裡并不輕松。
少魔尊的事剛告一段落,另一威脅便浮出水面——明天寒,曾被六界誅滅卻用秘術轉生為人、依靠吞噬魂魄而生的萬鬼之王,一條潛伏在她身邊的真真正正的毒蛇。
作為故事的執筆者,蘇時雪清楚地知道明天寒拜入她門下的目的。
也正因為此,先前明天寒沒有禍亂到她面前,她便沒有騰出時間去關注這個危險棘手的弟子。然而,此時蘇時雪心中卻浮現出一縷疑影。
當日,尚夢說千雪殿的廢墟中有一絲陰氣留存,蘇時雪以為是炸毀殿室的罪魁禍首謝鴻影用來掩人耳目的僞裝。如今細細想來,怕是沒有這麼簡單。
若那縷陰氣,不是謝鴻影的拙計,而是明天寒留下的……
當時清凝峰頂一片狼藉,隻有滿地斷壁殘垣和瀕臨氣絕的蕭雪山。明天寒為何會出現在那裡?又為何會撤去凡人僞裝,留下了一絲陰氣?
蘇時雪擰眉沉思着,一旁,尚夢有些百無聊賴地拍了拍手中名冊,環視四周皺眉道:“馬上就到考核的時辰了,怎的還有好些人沒來?”
“韋若憐估計會稍晚些,”柳明珠接話,“哎?阿時門下隻來了明天寒一人麼?胡如玉與謝鴻影呢?……”
後山中,層層疊疊枝葉掩蓋的密林深處,靜靜卧着一汪小湖。陽光透過枝葉縫隙灑落湖面,粼粼波光又映在湖邊少女臉頰上,像一朵朵發着光的花。
“宗内竟還有這樣一處地方,我從來不知道。”少女除去鞋襪,小腿沒進微涼的湖水裡,一下一下蕩着,“三師兄,你平日時常來這裡散心嗎?”
離她不遠處的樹下,謝鴻影靠着樹幹立在陰影裡。他神色淡淡,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過了好半晌才接話:“此地無趣,平時從來無人踏足,你若覺得無聊,沒必要在這兒陪着我。”
胡如玉彎腰撩着水花,水珠在日光下流光溢彩,她看得趣味十足:“我才不覺得無聊呢。這裡,很像我生長的地方,我很喜歡。而且……我怕我不盯着你,你又像上次在寒陰秘界裡一樣,想不開尋死。”
謝鴻影輕笑了一聲,眼底滿是自嘲。一陣微風吹過,半晌後,他自言自語般開口:
“……我就是個笑話。我敬殺母仇人為至親,在他親手帶給我的苦難裡感激他順風吹火的幫助……我倒不敢死了。若母妃、外祖見我這般,怕會視我為恥吧。”
胡如玉半轉過身子來,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他,“可你前兩日,不是去找那個心機皇兄報仇了嗎?你廢了他一眼、斷了他一腿,難道還不解恨?”
謝鴻影擡起頭,視線穿過細碎陽光,望向胡如玉。少女生了雙上挑的狐狸眼,眼角尖尖,是狡黠的模樣,眼裡卻隻見不谙世事的天然。
有時謝鴻影覺得,他這個四師妹像隻道行尚淺的獸,隻具人形,不通人心。
“沒那麼簡單的,師妹。”他語氣有些無奈,卻比方才多了些不易察覺的生機,“報仇的過程……越是輕而易舉,就越讓人後悔為何沒能盡早避免。會一遍遍回想、一遍遍重演……折磨無休無盡。”
林中靜了下來,胡如玉微微偏着頭,像是在努力理解着謝鴻影的話,片刻後思索無果,便拍了拍身旁的草地,揚聲道:“師兄,過來。”
“做什麼?”謝鴻影皺了皺眉,但還是擡步走了過去。
“坐一會兒,曬曬太陽。在太陽底下,就沒工夫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了。”
胡如玉摘下發簪,棕色長發打着卷跌落肩頭,帶着肆意又鮮活的光澤。她閉上眼仰起頭,任由陽光灑在臉上,照亮了薄薄肌膚下的淡青血管。
“你的外裳上,都是草漬和泥。”謝鴻影微微蹙眉,“我不坐。月考核快開始了,再不回去,師尊指不定怎麼罰咱們。”
胡如玉甩甩長發:“沒事的。師尊上次留給我們的懲罰都還沒完成……若問起來,就說咱們在秘界裡曆練,忘了時辰好了。”
謝鴻影默不作聲,顯然他也不想去參加月考核。陽光下,他眼底帶着淡淡烏青,襯得他雙眼更如一潭死水,無波無瀾。
在胡如玉身旁站了片刻後,謝鴻影再次開口:“你方才說……這裡,像你生長的地方?”
“對呀。”胡如玉閉着眼睛答,“小時候,我家就在這樣一處水塘邊上。冬天,水塘會結一層厚厚的冰,我最喜歡在上頭滑。等冰碎了、我掉進湖裡的時候,便是春日來了。夏天那水幽幽涼,泡着也好、玩水也好,都是享受……秋日裡紅葉落在水面上,像花兒,好看。”
謝鴻影聽笑了,眼中的死寂也散了幾分:“哪有人家這般養孩子的?溜冰戲水,沒染上風寒是你命大。倒不像養孩子……像養小獸,野性未退的山林小獸。”
胡如玉也跟着笑,笑了幾息後,她緩緩睜開眼睛,金色眼瞳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真是隻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