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和燭光都照不到的陰影裡,司空無雲手指幾不可察地輕顫着。蘇時雪看不見,他眼中的亮色便也沒有掩飾。
師尊說,讓他忘了……那便是說,過往那些事,師尊也不再介懷了?
他不得已的背叛,他瀕死前失敗的告白,都可以被抹去了?
他重生了。
司空無雲不動聲色地平了平呼吸,興奮到瑩瑩發光的眼睛閉上再睜開,便變幻成了小心翼翼的模樣,聲音也帶上了一絲懇求:“那,姐姐,能不能帶我回内門?我想照顧你,能不能讓我照顧你?”
“照顧我?為什麼?”
蘇時雪有些詫異,将手指從司空無雲手中掙了出來,可緊接着,衣袖又被牽他住。
“我聽人說,從前姐姐身邊有個灑掃童子照顧起居,可他做得不好,被你送走了。”司空無雲瞥了眼窗外的人影,輕柔的語氣沒有半分停滞,“讓我照顧你好不好?姐姐,你眼睛受傷了,自己一人多有不便,我一定……做得比他好。”
剛走到屋外的蕭雪山,聽見的便是這句。
他要推門的手停在半空,另一隻手裡提着小巧但裝得滿滿當當的籃子。籃子裡全是沾着泥土與露水的草藥,是他剛從山外林中采回來的,蛇麻草、仙薄荷、迷雲根……全是去痛舒緩的草藥。
因為他聽說,那解寒毒的藥酒敷上雙眼時,會帶來常人難耐的灼痛。
隔着門,司空無雲話音落下後,屋内安靜了一瞬。蕭雪山心口也空了一瞬,漏進絲絲冷風。他一時下不了決心,不知是該沖進去打斷他們好,還是靜悄悄送上藥草好,又或是該裝作沒聽見,就此離開。
還沒等他決定,屋内又傳出聲音,是蘇時雪的。
“多謝你。但不用了。”
冷風忽止。
溫和但堅決的聲音又傳出來,“我不需要别人照顧。”
對話又持續了幾個來回,蕭雪山沒再留心聽。他将裝着藥草的籃子放在地上,拍了拍衣擺沾染的泥灰,朝院外走去。天色已晚,他說不出想要去哪兒,就隻是想找個沒有風的地方坐一會兒。
門軸輕響,他剛停過的門被打開了,一道身影走出來立在廊下,失焦的視線掃過小院,落在他的方向。
“蕭雪山?”蘇時雪試探着問了句,“是你,對嗎?”
“……是我。”蕭雪山轉回身來,見她要下台階便下意識伸手去扶,“要回清凝峰嗎?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蘇時雪搖搖頭,順着聲音轉向蕭雪山的方向:“你去哪兒了?消失這麼久,我還有話要和你說呢。其實早就想說的……若不是剛才和廖白雲聊起魔界來,我都忘了。”
“我……沒做什麼。”蕭雪山将藥草的事抛下,追問道:“你要和我說什麼?”
他心頭有種莫名的悸動,但又不敢放縱遐想紛飛,隻能任由心跳越來越快。
夜風漸歇,蕭雪山看見月光落在面前的人身上,而面前的人朝他伸出了手。
“跟我回去吧。”
“可你不是說,你不需要……”說到一半,蕭雪山忽地噤聲,意識到自己似乎暴露了。
“在偷聽?”蘇時雪輕笑着偏了偏頭,“那你就沒想過,我不想要别人照顧,是為什麼?小雪山,我需要你。”
蕭雪山一怔,雙唇啟阖半晌,才像是剛聽明白似的,愣愣應了句‘好’。趁着夜色昏暗,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的人。過去一段時日,他不停地想要朝她靠近,如今終于邁出了一步。
他猶豫又猶豫,最後說出口的,卻是簡單到笨拙的問候:“眼睛……疼嗎?”
“哈……你又問了,已經是第五遍了吧?”蘇時雪輕笑出聲,随即皺了皺眉答:“其實,有一點疼。”
殘存着淡淡藥酒氣的房間内,安靜得仿若空無一人。司空無雲靠在窗邊,擡頭望着天邊月,神情空而靜,恬淡至極。然而,他垂在衣袖裡的手反複攥起,緊了又松,直到掌心被掐出無數鮮紅月牙。
另一邊,清凝峰上,背陰面極其隐蔽的角落裡,靜靜立着一間小而死寂的院落。
不管是嫣紅楓葉還是茂密冬青,但凡靠近這間院落的,都已盡數枯死,仿佛這裡是人間與地獄的夾層,一切生命到了此處都會偃旗息鼓。
小院裡,四處沒有點燈,一身黑裘的明天寒坐在院角陰影處,伸出蒼白骨瘦的手,探入清冷月色。月光如水漫過他的手指,照亮了指節手背上的青綠經絡。除此之外,這個人身上死氣一片,看不見一絲活人應有的氣息。
“太弱了,真的太弱了……”
明天寒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說與陰影裡無形的鬼魅。“才十幾個……哪裡足夠呢。”
青白的手指在月光下蜷曲,伸展,緩緩旋轉,最後猛地握緊,像是掐住了誰的脖頸。
“再多來一些……最好是一整座城……這樣,我就有力量去搶那些我夢寐以求的魂魄了。”
簌簌聲響過,明天寒身上的大氅無風自動,像是有什麼東西要從其上鑽出來。他側耳傾聽,片刻後輕笑出聲,嗓音如極地寒泉,清冽,冰冷。
“你是說,先從那個皇帝下手?呵,什麼馊主意。嗯……倒也不是不可以。”
夜風乍起,明天寒順着冷風一展大氅,整個人消失在牆角的暗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