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雪山身子僵了僵,順着力道轉回身。
蘇時雪眼前本就混沌一片,昏暗燭光更模糊了眼前人的面容,隻能看見他擋住了大半燭光的肩,和利落束起的黑發。但哪怕她看不見,她也能在腦海描繪出蕭雪山的模樣,尤其是那雙美酒似的澄澈眼睛。
“這就要走了?”蘇時雪指指自己眼前,殘霜上還留着濕漉漉的藥酒液漬,“從前都是幫我擦淨才走的,今天不擦了嗎?”
“哦、哦,我……我忘了,對不起。”
面前人小心道歉,片刻後,幹燥軟帕落在眼周,輕輕拭去殘留的酒液。指腹溫度透過巾帕傳過來,帶起輕微的癢。蘇時雪條件反射地躲了一下,握着軟帕的手一頓,再落下時更輕了。
室内很靜,唯餘淺淺呼吸聲。蘇時雪輕聲開口:“我是挺信任聞千合的,但我最信任的人,不是他。”
蕭雪山動作停了停,回了一聲悶悶的‘嗯’,聽不出情緒。
“不好奇是誰嗎?”蘇時雪輕飄飄問,可還不等面前人回答,她就交出了答案,“是你。小雪山,所有人裡,我最信任你。”
面前的人忽地頓住了,握着巾帕的手停在半空。蘇時雪猜到了他會是這樣的反應,笑了笑繼續:“你知道嗎?在無極聖宗的幻境裡,我眼睜睜看着你……算了,不好的事就不說了。我想說的是,對我來說,你很重要,比大多數人都重要。所以日後,你一定要……”
話還未說完,她突然被拉進一個懷抱。
一向小心翼翼的少年不知怎地生出了勇氣,緊緊将她擁入懷中。輕而淡的草木氣息瞬間将她籠罩,心跳聲隔着衣料傳過來,慌亂又急促。
蘇時雪有些吃驚,卻意外地沒有任何抵觸情緒,甚至覺得這樣的懷抱格外安心。她剛想拍拍蕭雪山以作安撫,卻突然意識到,這樣的相擁有些熟悉。
似乎……從前有過?可她又怎會不記得呢?
她有一瞬的出神,随即,環着她的手臂猛地松開了。蕭雪山像是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整個人緊張到倒退了好幾步,語無倫次地道歉:“對、對不起,我剛才……我……對不起!”
蘇時雪并未覺得他冒犯,反而對方才那種莫名的熟悉感更好奇,便朝着聲音方向追了一步問:“小雪山,以前……”
‘砰’地一聲,殿門被關上了,寝殿裡頓時隻剩蘇時雪一人。聽着廊上蕭雪山倉皇離開的腳步聲,她忍不住發笑。
“跑得倒挺快……”蘇時雪無奈歎氣,接着又有些困惑地自言自語,“奇怪,那種熟悉感……好像是發生過很多次了。怎麼會呢……”
殿外,蕭雪山逃也似的跑遠,直到轉入昏暗無光的拐角,才停下腳步。他倚上牆壁,輕輕舒着氣,回想起方才片刻的接近。還好,沒有被推開,沒有被讨厭……萬幸萬幸。
但她說什麼來着……蕭雪山大腦一片空白,他苦惱地抓了抓發尾,好半晌才想起來。最信任……很重要。
心口有絲絲的癢,蕭雪山擡手按住,感受着掌下急促又欣喜的心跳。
他所求不多,這兩句已足夠。
長夜劃過,晨曦躍出天際,漸漸染白天空。雲清宗外,連綿群山披上金紗,如入詩畫。其中某座,怪石嶙峋,斷崖顫巍巍探進雲海。斷崖邊上,兩道身影并肩坐着,靜靜等朝陽。
“這兒如何?”兩人中的一個問,“從前,我總愛來這裡。師尊不管我,我整日在外頭玩,最愛來的就是這個地方。怎麼樣,阿零,喜歡嗎?”
另一人像是不在意周圍的一切,視線始終落在身旁人身上,半晌後才答話:“喜歡。”
“讓你看風景,你看着我做什麼?”宗政姝橫了他一眼,又說:“這座山的名字有趣,叫‘釣金台’。因為從這裡看日出,就像看池中魚,好像揮杆就能釣上來似的——你看!”
天際金芒浮動,朝陽現出半點弧光。翻騰的雲浪被染上淡淡金色,如同紗幔展開在群山之間。金紅弧光漸漸浮出雲海,從一點漲至一牙,又緩緩膨脹成飽滿的半圓,最後,紅日一跳,終于躍出地平線。
“真的很像在釣魚呢。”宗政姝伸出手,做了個收魚竿的動作,“上鈎了——用力拉——用力——嘩,出來了!”
像是真的‘釣’上來了太陽一樣,宗政姝笑出了聲,垂在斷崖外的腿悠悠地晃。身旁,崇凜靜靜看着,燦陽斜照進他眼中,照亮了他眼底倒映着的少女身影。
“原來……你這麼活潑的嗎。”
宗政姝收住了笑,偏頭問:“你說什麼?我沒聽清。”
“……沒什麼。”崇凜錯開視線,将險些使他露餡的愧意盡數藏起,迅速換了話題:“你很喜歡看日出?”
宗政姝挑挑眉:“是啊。清晨甯靜,日出磅礴,在這裡坐一早晨,足以忘掉一切煩惱。”
“煩惱?”崇凜看向她,語氣不自覺嚴肅了些,“阿姝,什麼人讓你煩惱?”
“也沒什麼啦。從前的煩心事……”宗政姝掰着手指一一數來,“修煉受阻呀,沒人指點呀,膳堂裡的飯菜不好吃呀,師尊的無視呀,同門吵嘴什麼的……”
宗政姝說得認真,沒覺察她提及‘師尊’時,崇凜眼中一閃而過的寒意。
“……都是小事啦。怎麼,說得這麼兇,難道還要幫我報仇不成?”
“對。”崇凜認真看着她,眼神堅定。
宗政姝一愣,而後再次笑彎了眼睛。從崇凜身上她看不出任何靈力波動,而且對方又和自己年紀相仿,不像那些閱曆豐厚的巅峰強者,因此在她眼裡,身邊這人不過是個普通青年罷了。
“别開玩笑啦。”宗政姝用手指點了點身旁人的肩膀,又歎了口氣:“其實……那些煩心事,現在看來也沒什麼了。前段時間,我遇到了些事……之後我便覺得,生死之外,不過爾爾。”
崇凜忽地頓住,半晌後,有些艱難地開口:“你遇到的……是什麼事?”
空氣默了片刻。崇凜靜靜等着關于他的審判,等得眼睛酸了也不敢眨,睫毛一下下地顫。
“……不算什麼大事。”宗政姝深深呼吸,又長長歎出去,沉默幾息後,才沉甸甸地開口:“我經曆了背叛。親人的……背叛。我父親為一己之私,利用了我,又毫不猶豫地犧牲了我。在生死之間掙紮時,我甚至期盼過他能來救我……呵。”
話音落,崇凜像是終于受不住雙眼的幹澀,眼睫重重一顫,緩緩閉上。片刻後又睜開,試探般問:“你沒殺了他?你……不恨他嗎?”
“誰?我父親?”宗政姝輕笑,“我怎麼不恨?可是弑父……不是簡簡單單手起刀落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崇凜沒有接話,隻默默點了點頭。崖邊再次陷入安靜,風吹散浮雲,遠處峰巒現出了顔色。日光漸明,崇凜像是被刺痛了眼睛,微微低下了頭,雙唇啟阖幾次才問出了他最關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