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聿雙膝裹紮真如趙執所言‘廢了’,她動彈不得地仰躺在诏獄牢房裡,看着枯色牆頂。
耳邊或訴冤叫屈、或詛罵、或受刑後求死不能的嗚咽呻吟、或死寂。
先一日畫去的四十七人名單,次日便要在西市皮場廟執行斬首。
想着人數,她心裡波瀾狂浪,臉上卻無半絲漣漪。
此類經手日複一日,她早習慣了。
祁聿滿目無光無色塌在幹草堆裡,鼻端腥臭、腐爛味道熟悉又尖銳,她不适又熟稔寬舒,然後夜夜好眠。
這勞什子京官場,一人言、一筆書便能定人生死,諸位下輩子還是别來了。
擇一處富庶,一家齊心辛勞耕種,繳了國稅還剩幾餘糧錢,便是不足,就這麼慢吞吞活着也很惬意。
或者,别托生成人。
她暫時不好走動,一閹人擡着宮内辦事不像樣子,廷内沒開過這道先例,眼下時局又油煎火燎,她不能行特殊。
劉栩疼祁聿膝傷,改換吃住在诏獄,将日日述職回司禮監這步省去。她代陛下監督鎮撫司行事,日日留批遞簽進司禮監,朝上行報日程。
兩京腥風血雨蔭蔽了四個月,‘大祭案’人還未拿完,又牽帶出了借國祭禮器貪墨的戶部。
請天祭禮上作這手死,陛下震怒要查吏部這往年國祭撥銀的賬。
當日戶部一半的人直接下了诏獄,剩下一半衣冠辦事,行自查或檢控同僚。今年投獄的人太多,诏獄一下沒關住,借刑部牢房塞了批。
這遭直接牽累京城衆多部衙,各衙門上下恐慌萬狀,因為随時可能擡眼看見緝人的錦衣衛。
她直接在诏獄接旨繼續督辦。
‘大祭案’并‘禮器貪污案’事件方向詭迷,連座人數确實讓人膽寒,整個朝野上下連帶,一共斬了近三千人。
等她能起身扶牆行走,兩案共經到五月中旬。
司禮監将戶部某些私密悄然按下,隻求速速結案,其中秘辛祁聿隻笑笑緘言。
今日祁聿接令回司禮監朝老祖宗述職一行,趙執進到诏獄裡間請神。
瞧見面容暈幾絲憔悴的祁聿,他滿是悅服,欽敬道:“你真的,我進鎮撫司衙七年,你是首位躺诏獄一個多月還能立着‘走’出來的活人。”
隻要祁聿回司禮監結清始末,再禦前叩聽聖意,京城便算撥雲見日。
西市衙前皮場廟浸了五個月的血,頭些日子還有百姓啧啧圍觀,後面殺多了,隻剩百姓繞着走。整個京城就那塊天陰沉的吓人,跟有冤魂聚頂似的。
至今西市門上腐臭漫天、蜎飛蠕動不絕,地面色都潤深了。
趙執這玩笑沒趣兒。
他支臂靠門上,再度擋了些光。
祁聿規整下腰上玉佩,指尖繞了下穗子,淡淡啟嗓:“早晚有日我進來出不去,你也就不覺稀奇了,誰真能從诏獄出去。”
“若有那日你給我個好死,我還得跪下磕頭謝你。”
打笑的趙執一下收了神色,這話太晦氣,雖然行在廷内真有可能。
但他是祁聿啊,廷内唯一位十六歲就進司禮監作‘主子’的人。
祁聿恍然嚴肅,壓低聲:“趙執,今日回去立馬把我的簽票立即找人兌了,越快越好。”
說完這話,她所有音強神色斷在這處,另容了番素淡,好像這句是趙執幻聽了般。
他沉眸凝片深,得祁聿提醒。
‘咳咳’兩聲,起調轉腔換了個‘浪蕩’模樣:“你掌家帶着你小情......呸,幹兒子來了,這裡悶住了一個月想不想?回去找他你可以好好舒爽下了。”
言下有羨慕,有戲谑,兩眼炯炯有神閃着興奮。緊目盯瞧祁聿,想從他臉上看出點什麼。
這一個多月泡诏獄謄錄案卷太忙,她不懂‘小情’是誰,幹兒子......猛地想起,她失口驚愕:“他還活着?”
趙執沒明白這話意思跟他的失驚,邊給祁聿讓路,并上去一道往外走,邊好奇。
“他為什麼不能活着?”
這話下的信息量有點足、還有迷霧。好奇心令他失了廠衛兩家界限,冒然打聽了下内廷人私情。
祁聿緘口,眼底雜色起陣冗繁。
随後哼着輕聲:“我樹敵頗多,那夜那麼疼他,弄不死我總能弄死心上人讓我怄心一陣。這段時間我分身乏術,他一個人在廷内撐一個多月倒是讓我另眼。”
“娘欸,你稱呼心上人?”轉聲趙執又算聽明白了,聳肩‘啧啧’怪聲,瞧看不起祁聿。
擰色:“你這般大佛開口也算天大蔭蔽,所以你沒交代聲什麼護他一護?”
“你居然放任你的小情......幹兒子去死?太渣了祁聿,穿上褲子就不認可太無恥了,你知道麼!”
“祁聿,你這種放煙花巷叫負心漢。”
他正經說教話下有種赤.裸,閹人提上褲子不人更無恥的意思。
但趙執不敢說這話戳祁聿‘殘身’,這是所有閹人的死穴。半個字就足給自己招殺禍,畢竟閹人小心眼,觸到傷疤總是記得深。
祁聿扭頸看他。
趙執不敢對視線,喉嚨也跟着一哽。
他立住不敢走:“出門路你熟悉,都指揮使其實找我有事的,不送了。”
掉頭就跑。
祁聿看他背影嗤聲。
如今五月中旬天開始有些熱氣,一出诏獄陰冷刮濕頓散,渾身暖烘烘的。
才行到鎮撫司衙前院,一素影直接撞進眼底,“幹爹。”
清脆一聲真實,也狠敲了把祁聿脊梁。
這麼順口的叫聲激起她下意識防備,陸斜要是她從六歲開始養,而不是十六,她都不會這樣怔忡。
而且,囑咐住自己房人至今還活着,這更讓祁聿怵了那麼一下。
她繞開陸斜招手讓自己掌家上前:“他這一個多月住我房裡?”
“是,随堂。”
掌家這話落定,陸斜發覺祁聿神色尖銳,起了層謹防、甚至涼涼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