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于她而言向來是個沒什麼參考價值的貶義詞。
自己今天确實是在臉蛋上下了點别的心思,可這麼明着被人拎出來還怪不自在的。
再有就是...
眼波粘黏,動作緩緩,剛才捋着那一聲寶貝,程莫霄又把這枚戒指套回自己指間。
就這麼幾句話,樸晚羞得都快要找不到北了,她甚至不敢直視對方呢喃輕語下的眼睛,随之本能地生出了反駁的沖動。
“你少來...”
不過說起來,這種戒指向來都該是成雙成對,哪有隻戴單枚的道理?
或者這根本就不是什麼對戒...
别又是什麼叽裡呱啦礦區的老物件吧?
樸晚就着對方的笑意偷偷壓了壓拳,扼住胡亂發散的假設的同時,喉嚨竟跟着不自覺地吞咽。
眼前的這件風衣襯得程莫霄輪廓線條極佳,還有一股靠近才會強調存在感的淡香,肆無忌憚地沖撞鼻息,既幹擾嗅覺,還幹擾判斷。
若不是程館長的那通消息,自己斷然不會有扳回一局的臨場發揮,可這人明明行事穩靠在前,卻總能先讓人拐進另一份「見色起意」的淺薄意圖裡。
樸晚越來越理不清這七零八碎的心思了...
“要吃什麼嘛?”她慢慢朝後仰頭,稍一頓便擡起了臉。
程莫霄本身個子就高,加之坐靠的台面也不低,如此一來自己要揚起目光才能夠上。
“什麼都行,随便。”程莫霄從容地半撐着起身,又一低頭,“走嗎?”
“走?走去哪兒?你人都在餐廳了還要去外面吃?”樸晚扒拉過桌上的茶遞上一口,霎時找回幾分主人威儀,繼續言笑道。
“再說了,這兒可從來不給随便的選項哈...”
對方垂首看了看仍捆在她腳上的固定器,接着無奈歎息,“腳還沒好呢。”
“腳壞了又不影響手...”
“你今天沒營業,開火準備也麻煩,而且我們兩點鐘還要出去...”
“程莫霄——”樸晚拉長了音,三個字音咬着不容分說的果決。
于她看來自己雖然不能有什麼大動作,可一頓飯完全不耽誤事,這樣下來還推三阻四的,實在是讓人莫名騰生火氣。
更何況算上路程損耗,不論哪個選項都比不上這裡更快。
“管那麼多七七八八幹嘛?你就直接告訴我吃不吃,吃什麼,要——”
-「要知道别人想約都夠嗆能約上位置...」
過去式倏然讓人清醒。
樸晚停住了。
她抿了抿唇,随即不再對着讓人不爽的今非昔比做任何多餘的解釋。
許是察覺到不請自來的低壓氣氛,抑或是對樸晚火氣的觸發機制有所警覺,程莫霄轉頭便寬衣解帶,随後将風衣外套松松一搭,“要不我來吧...”
這話暗含的搞笑意味太濃,甚至甫一出口,就将原本凝重的空氣瞬間攪和得有些荒誕。
樸晚宕機片刻,呆楞着視線不知道該當下作何反應。
起初她還對這人的廚藝抱有過進步一絲一毫的期待,但自從那頓晚餐之後,樸晚的那份樂觀已經完全破滅。
飽足果腹和銷售标準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兩碼事,她斷乎不會借着容易刹不住車的行家理論去讓誰為難。
再有就是,「吃不吃,吃什麼」這種話題,對方也可以一開始就選擇不吃。
萬不該為此過激的。
鞏固明晰了這一點,樸晚有些抱愧地拾起挂在椅凳上的風衣,拎着領口主動起身,将衣服重新挂回程莫霄的肩。
“那不折騰了,走吧。”她竊竊一句。
嘴上講着遣人的措辭,反之動作卻是勾着人做留。
這人有副組合起來妙極的皮囊,五官淺淡,膚白齒淨,她輕輕将對方被風衣領子壓住的發尾撥出,然後上搭肩骨,緩緩攏緊手臂,以目光越界相迎。
女嘉賓總給人一種天塌了有她頂着的自如感。
到底是肩有多寬,腰有多硬,才能頂住一次又一次的崩摧壓力?
樸晚抻開手掌,遂用着古早裁縫的方式貼在對方背上量肩圍。
前前後後,後後前前。
一拃,兩拃...
指尖遊走在肩頭的力道清淺,随着勾摟酌量的動作,從左到右,呼吸也瀕近。
剛才的插曲她權裝做不曾發生,越過那段咬文嚼字的記憶,找回再之前的被動并不難。
再者說,隻要和程莫霄近距離接觸,她便能萌生出幾分意味不明的酥意。
不做分享也未免太過小氣。
“還在外面呢...”
容或是對方太過谙熟拒絕的暧昧之道,三兩字的呢喃拼在一起,聽起來既像欲拒還迎,更像是明晃晃的推拉把戲。
台面上機器不高,做掩體尚不夠格,可換個角度講,即便是外面也還是樸晚自己的地盤。
“門上挂着不營業,燈也沒亮,不會有别人進來的...”
話畢,門上的水鈴就被結結實實地撞開,“您好,樸...樸晚是這裡嗎?”
剛來的興緻被這一聲開門瞬間砸沒了影,樸晚既原地懊悔為什麼王姗走後自己不去鎖門,也同時深吸一口氣——
因為快遞員又又又一次把她的名字念成樸素的樸。
若真要溯源的話,樸這個姓氏和少數民族有點瓜葛,多音字拿不準也是常有的事,她一屁股坐實高凳,隔着老遠扯開嗓子,破罐子破摔地朝門口盲喊,“對,沒錯是這兒。”
“這快遞我給你放門口桌子旁邊了啊,是個海外完稅件。”
海外?那批酒嗎?
不對啊,在同個酒商那裡定過很多次,不可能寫不清楚她名字的拼音呀。
待程莫霄借着吱嘎吱嘎的小推車将箱子運到面前,樸晚這才俯身快手掰下貼于箱面的快遞單。
好家夥,表面的塑料膜剮蹭破損,原始單也被染上了一片污迹,髒垢不偏不倚地覆蓋在收件人名字末尾,把姓氏弄得隻剩下一個模糊的首字母「P」...
這找誰說去。
幾番拆理包裹,時間到最後不論如何安排都顯得有些趕。
兩人隻在臨街的小店随意點了些飲品小食,迨司機繞路取餐的行進途中,口袋裡的手機嗡嗡響了好多聲。
“祖宗你開什麼玩笑啊,真答應那姐們兒了?!”剛一接起來,電話那頭疑惑聲波高得似乎要震裂頭蓋骨,樸晚忍不住将聽筒拽遠了些。
不是免提,卻勝似免提。
“那不然呢——”
“不是,我還以為你晚上那話是又喝了,之前你不都...”
江芥将是非曲直交代一半,留下另一半任樸晚自己推估。
她當然知道,從前對此類破事總是避之唯恐不及,更多時候獨自大醉到天亮,最好喝到不省人事忘卻現實萬千煩惱的地步。
樸晚頓了頓,不着調地給自己尋了個别的由頭,“接了,人家租金給不少呢。”
對方顯然被回應怼得一時語塞,空了好一會兒才感喟又說。
“那把給你的設計圖紙轉我一份,我提前給你過一遍。”
印象裡王姗好像沒說過設計文件需要保密,那既然一沒有規定,二又是會搬到大衆鏡頭裡的場景,草圖發給江芥看一眼也無可厚非。
挂斷電話,那份整合打包的記錄剛提示傳輸成功,身畔又遞來泠泠話音。
“哦對了,剛才的文件你也同步發我一份吧,圖紙和合同都傳我微信裡就行。”司機顧着轉彎,字句撂得極輕。
樸晚挪了挪身子,笑容笃摯,言辭也透着惓惓,“幹嘛呀,你們一個兩個的都這麼站出來幫襯,我都不好意思了...”
“不要還人情給我。”司機搶先一步打斷,阻止了她還未說出口的那套人情債理論,似乎擔心自己的話太過死硬,她緊接着找話補充說,“就把我當成是你的...私人助理吧。”
不花分厘就能請到這麼一尊敦實的大佛當私人助理,不知道該說自己是運氣好,還是自己命數自有貴人在。
樸晚嗯嗯點頭,沒在話題上再多逗留,應得也極其敷衍潦草。
過了幾個無阻的交通崗,程莫霄把車刹在一幢矮層小獨棟的後院,白牆白瓦,後門旁稀稀落落地擺了幾輛自行車。
司機解開安全帶,卻沒有急着下車。
“晚晚,我上次說要帶你見一個人。”程莫霄擡手看了看表,距離約定時間還差上一小段,她便要趁這段時間把預防針打好。
“就在這裡,這個人是我奶奶的學生,一個很專業的老師,她——”
“姓餘,餘琛。”司機偏了偏頭,滞頓片刻又繼續,“叫她餘老師就行。”
樸晚表情霎時有僵感萦上心頭,她對這個名字尚存印象,那晚這人塞到自己手裡的名片上就印着這兩個字。
就是沒想到程莫霄會真的把自己帶來這裡。
“我們就去和她聊一聊,看看能給什麼建議,好嗎...?”
似有若無的詢問句式被一瞬的喑啞裹挾出喉,于樸晚聽來,演變成了十成十的輕哄。
她既吃得下程莫霄的冷硬拒絕,也接得住對方不冷不熱,反而這樣一而再再而三,麻痹肌骨的溫柔...
引得樸晚陡然無措。
她用指腹暗暗搓了搓甲面,木然地由着對方安排。
看來沒法再揣着明白糊弄自己了...
甫一跨進診療所,便有柔和溫馨的照明暖光映入眼簾,牆面被淡色的漆料覆蓋,空間設計上摒棄了尖銳和硬直的線條,以圓弧和流線取而代之,角落裡綠植不搶鏡,背景音樂也輕柔舒緩,趨着人将煩惱暫時擱置腦後,平靜一瞬占據思緒。
服務台做登記的助理小姑娘笑容熙和,對兩位進行了必要的身份核對後,随手拎起了内線電話做通報。
“樸小姐,這邊請。”
自下車起如影随形的躁亂感一時間又有了實質,當着助理趕湊到面前的邀請,樸晚目光遊移,迫切地向身旁的另一位示意求助。
她不懼與那些難以攀緣的束縛規矩鬥上一鬥,再或者也敢獨拎出那些讓自己神經吃緊的不愉快,卻一再回避跟内心和和氣氣地坐下談一談這件事。
惡心感突然半懸不懸地挂在胸口——
她不喜歡自己。
自然也做不到心平氣和。
“沒事的,就是進去和她聊一聊,聊聊天。”程莫霄極隐蔽地伸指撓了撓她的手心,又指了指等候區的一排淺色沙發,“不舒服,要暫停,想回去,你随時叫我,我就坐在那兒不走。”
“這邊手機也交由家屬保管吧,會診期間盡量避免外界打擾。”助理在一旁和顔悅色地囑咐預備事項,見程館長仍舊那派優雅笃定,樸晚嘴唇動了動,慢慢遞出手機。
“那我去了?”
“嗯,進去吧...”
門内傳來咔哒的鎖合輕響,程莫霄在診室前伫候了一小會兒,随後才緩步折返等候區。
如若隻是簡單的情緒起伏,自己斷不會小題大做到把人領這裡來,與其放着潛在的誘因坐視不管,不如幹脆利弊直面。
理論是這麼個理論,但她不确定這樣把公式套在樸晚身上對不對...
診療所的公共空間裡擺放着各種便于取閱的手冊,大多旨在提供教育和宣傳,用簡單易懂的圖文形式傳述患者難以用言語剖露的「弱态」。
設計簡潔,信息豐富,手冊根據主題被分類擺放在不同的書架層級上,方便訪客閱讀。
程莫霄随手斂過一本,神色柔和地細細翻瞧。
即便今天候診的患者寥寥,她的閱讀時間并沒有像預期那般清靜。
樸晚留下手機裡往來消息就像堤壩開了閘,任務欄上的通知一個挨一個地拼命上湧,震動配合着低微的音效一聲接一聲響個不停,全都來自同一個發信人,内容每條都出奇地簡短。
她懶身疊起腿,着手擺弄起金屬側邊的按鍵,下掰,再調低音量。
提示音霎時不再,前來篡位奪權的是手中物什一瞬高亢的揚響。
鈴聲吵個不停,程莫霄懷着歉忱四面賠話,再低頭将屏幕上的來電顯示拼命點擊挂斷。
然而屏幕上的來電很是锲而不舍,挂斷又來。
她徐徐提起一口悶氣,就着開合的自動門滑軌聲做背景音,程莫霄劃開通訊。
電話剛接通就聽對面先發制人,“設計圖紙你是現場過的還是她後發你的啊?這通道預留得太窄了,這麼弄你二樓并排過人鐵定擠,保不齊都要翻鍋...”
确實是不讓人的性格。
“什麼通道?”
對面喋喋不休的口氣瞬息作停,江芥扯開手機确認屏幕,再貼耳,爾後不确定地拉遠二次确認。
是樸晚号碼沒錯啊...
“诶,你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