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對不起!
不常聽老友提她全名,一時間居然忘了這人叫什麼,再叫程小姐怪也尴尬的。
江芥對着話筒一陣杜口結舌,故意把姓氏尾音拉長,靜待電話那頭先做回應。
“程莫霄。”程館長頓了頓,把剛才順便帶出來的手冊在手裡卷成細棒,敲敲打打,語氣溫緩,“剛才你說通道,是什麼通道?”
“哦通道,王姗不是給了設計圖紙嘛...她們每次隻認印出來的效果圖,不太會變通,所以下次見到要記得和她再強調幾遍...”江芥快人快語,力圖在極短的時間内将話傳達明白。
“我文件都給你圈出來了,還有做輔助标記的...呃...”
不對呀——
江芥突然再次意識到對方并不是自己要找的人,卻已經無意中向對方分享了太多不相關的信息。
她語氣轉得生怯,謙遜地引回到最關鍵的問題上,“呃...樸晚呢?”
“她現在有點急事,手機也是暫時放在我這裡,能麻煩你把文件抄送一份發到我郵箱裡...”
會不會有點兒太折騰人了?
日常能用到郵箱的場合本不寬泛,這樣于清水之外高高在上地擺布别人難免有些太過想當然。
“要不這樣,我們加個微信吧,這件事我來處理...”
江芥通過微信發來的文件名長得荒謬,由十來個連續的「1」湊在一起,可文件的實際大小卻不似命名那般,幾乎小得不占什麼存儲空間。
視圖上用紅圈圈出了若幹看似細枝末節的「重點」,每個都配有相應的小字标注,給到的改動建議删減推挪,直切要害。
看樣子對方十足熟稔夜露的最初設計,連引水走電的細節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程莫霄一來一往地在屏幕裡遞話道着謝,又搭着前幾份樸晚轉發過來的文件一并,這才将大概狀況了解了七八成。
用一樓廚房不說,又要稍改二樓,這樣看來此前自家女友所謂的大開口仍舊有些保守了...
她又一字不漏地品讀了一遍合同裡的違約條款,除了金額方面暫且留待确定外,餘下内容應該是從過往的三方模闆裡照搬複制,沒什麼需要過分留意的點。
反正今天早些時候的談妥的條件還會額外補充,這份除了明确雙方的合作意向外,沒有任何實質性的作用...
程莫霄掐掉屏幕光,将視線挪到分散在各個牆面的标識牌上。
顔色飽和度不高,标識線條也簡單流暢,非常符合剛才手冊裡對療愈空間的定義...
再就是——
那扇合死的門。
診療室的厚重門扇已經關了有段時間,直到門被拉開了一條小縫,服務台端着内線電話機,示意程莫霄現在可以進去。
醫師已經對患者的整體狀況進行了初步的評估,待她一踏進房間,便看到樸晚局促不安地雙手端拿着玻璃杯,而另一位女士坐在對側,笑意和緩。
“餘老師。”
“欸小程,快過來坐...”
無需餘琛示意,助理放穩另一杯水就再次退出屋,輕手輕腳地将門帶嚴。
“既然是樸小姐的意願,那你也一起進來聽一聽。”餘琛語氣溫和,又接上一句,“這屋子沒有錄音監聽設備,你們什麼話都可以放心講,也不用擔心會從我這裡漏出去。”
程莫霄點頭并了并腿,俨然一副在長輩前乖巧恭聽的樣子。
于她來說,餘琛确實是位極值得尊敬的長輩。
“我先問一下,你們倆結婚多久了?”
“啊...?” 程莫霄未曾料到談話會如此直奔主題,轉而對問題的必要性生出狐疑,“這個是必須回答的嗎?”
“非必須,但你倆确實結婚了,對吧?”餘琛嘴角抿着弧度,用打诨小輩的語氣又解釋,“如果隻是朋友的話,我一會兒還得再請你出去...”
“嗯,結婚有段時間了。”
被這樣直白地挑開關系,反而讓程莫霄也莫名寬了一口氣。
“現階段在治療領域針對類似她這樣的個案,主流的幹涉治療分三種,認知加工治療CPT,暴露治療PE,再加上最後一種眼動脫敏EMDR,至于用藥的話,雖然也是個辦法,但目前來看不是最适合她的選擇...”
餘琛在紙上圈圈點點,将給出的各個要素以三角形的結構框架排列,卻在要素之間的關系鍊上選用弧線來連接。
“簡單說吧,認知加工就是我重新把那些擰巴想法給它理順了,暴露治療主要是咱們一起,減少患者的回避行為。”
“樸小姐這種情況,就目前的臨床指南來看,我建議咱們先嘗試CPT和PE的組合治療,也就是談話加暴露治療,如果這種療法效果還是局限,我們再下一步考慮EMDR;雖說後者能快速緩解症狀,但它的治療周期偏長,且效果可能不如前兩者持久...”說話人在其中兩個選項下劃了條波浪線。
話題又落回自己身上,剛才松落的談天氣氛不再,樸晚也難掩緊張,一度閉口不言。
不知道剛才在這間屋子裡發生了什麼,那堵厚重的牆壁把屋子遮得一點聲響都漏不出去,程莫霄略一斜眼,又瞥到了身邊人用指甲摳撓掌心的小動作。
她附手上去,将剛才自己提出疑問的婚姻關系再度做實。
餘琛見狀笑意愈發和藹,溫和再問,“那你倆現在是住在一起嗎?”
“暫時...還沒有,不算住在一起。”
“各自獨居?”
“嗯,獨居。”
“暴露治療很大程度上需要家庭成員間協作配合,從個案的角度考慮,不建議你倆分居。”餘琛扶了扶眼鏡,柔着視線緩慢地掠過面前兩位年輕人的臉,最後目光鎖定在程館長身上。
“待會兒我會把具體内容整理一下給你...”
這間診室的主人有着歲月賦予的親切和溫藹,不論與誰相對而坐,都會讓人打心底騰升出一股句句分量落實的定心感。
再經由幾番一替一句地閑扯攀談,見樸晚情緒逐漸趨于穩定,餘琛才拎起内線電話機再度喚來了助理。
“麻煩你給樸小姐做個下次來的時間預約。”話落,待助理用輪椅把人推走,又轉頭笑着對剛起身的程莫霄做留,“小程稍坐一下...”
“哎呀,咱倆第一次見的時候你還在方老師懷裡聽故事呢,現在都這麼大了...”餘琛慨歎一句,随後開口放出句輕俏玩笑,“但我可沒抱過你啊...”
程莫霄也跟着憨态挂笑。
“小樸她有點兒太逞英雄了...”餘琛起身繞了兩步,回到桌前将剛才用以記錄圈點的紙張塞進碎紙機,随着刀片運轉的切割聲,她又說,“這類孩子越想證明自己能行,越容易掉進自證循環裡。”
驟變的代稱牽着程莫霄不禁微微擡眉側目,餘琛照舊保持着慣常的和藹,明了對方不解。
“剛才叫樸小姐那因為她是患者,現在這句小樸才是講給你聽的——”
“懷疑自己讨厭自己,通俗點兒講,就是心裡那根弦繃太緊了,你得經常給她松一松...”
話頓許久,久到空氣也冷凝,餘琛情緒明顯轉而沉抑,卻用清嗓強打精神,竭力掩蓋住一瞬藏不住的失落。
“咳...還有...”
“方老師她現在葬在哪裡,我想改天抽空就過去看一眼...”
同屋的高個子一掩殷憂,垂了垂眸,聲色沉郁,“在松嶺,位置我稍後發您。”
...
餘琛給出了一套系統性減敏感的治療建議,在日常環境裡引回觸發點,将二段式門鈴重新裝到門上去,再有計劃、逐步地增加暴露強度,進而促進認知适應和情緒調節,以達到讓樸晚循序脫敏的目的。
隻是大前提是要她倆住在一起,還要盡量同步彼此在家的頻率。
硬性的客觀條件對兩個人來說不算難,無非是決定去你家還是去我家的同居問題。
門鈴不過是有形的伥鬼,而那些潛藏在虛拟世界中的謠言,才是樸晚真正的夢魇來源。
至于這部分如何做,怎麼做,餘琛暫時隻給她一個非常虛無的詞彙。
「臨界點」
找到阈值,在邊緣加以認知幹涉。
當然這些僅僅是分配給程莫霄的,作為「家人」的協同課題。
以家人相稱相待,把自己也納進治療的一部分。
思及至此,她原本幾近窒息的愧疚感終于得以松泛...
經過一番不算激烈的商讨決定,兩人最後把同居地點敲定在程莫霄的家裡。
程館長給出的邀請理由是,既然腳傷未愈,正好借這個機會給自己放個假,如有需要,平常去店裡的行程她固定車接車送;再額外的出行計劃,她可以充當司機。
話雖然把雙方編排得不公平,給自己的條件倒是開得誘人。
前腳助理後腳司機的...
剛才診療室裡的一番對談,讓樸晚終于對現階段和以後多了些憧憬,由着那些本能的生理反應作祟,一直被捆在同件事上也确實不該。
但她沒聽到餘老師和這位後來又講了些什麼,樸晚偏頭一瞧,總感覺程館長出來時候的臉色不算太好...
司機輕轉方向盤,随後駕車駛進自己不太熟悉的路段裡,整條路上車流不大,建築低矮,綠化卻鋪得密。
“你是不是繞遠了,主路上面标得要左拐...”樸晚糾結着方向,似是不放心地又回頭望了兩望,“開反了,再開就要到陵園了...”
路肩上的交通指示牌将公裡數和方位标識得清清楚楚。
“沒事,前面出去也能順路。”程館長話音落得楚楚,不等臨近下一個路口,便提前亮了轉向燈。
順路,順多了十公裡。
...
這是樸晚作為主廚以來曠工最久的一次。
拆石膏之前還有一系列全方位的複查程序,鑒于她本就傷勢較輕,如此一來免去過度治療的同時,還能将康複計劃盡快納入日程。
僅憑樸晚借助拐杖照舊能跑能跳這一點,就已經算是十足天賦異禀的恢複速度了,于同期患者相比不知進程快進多少倍。
石膏在周四拆掉,護具不卸,同日的其他流程安排也甚是緊湊。
樸晚甚至感覺這周就沒怎麼離開過醫院,從一處診室到另一處診室,從一個醫護到另一個醫護,光是腳下這個樓層就已經前後打卡了好多次。
沒變的隻有随行人員...
嗯,不對,是私人助理。
程莫霄全程守在身邊把瑣碎的雜活兒全都部包攬下來,繳費打單,排隊取号,自己隻需要在這裡老老實實等人來接去下一站就行了。
康複和體檢共用一棟樓,人來人往不斷,走廊也繁忙。
樸晚掰了幾下手機側邊的聲音按鍵,新手機剛買沒多久就被她不知怎的磕到邊框,好巧不巧地直接把音量鍵摔成了概率問題,有時費吃奶的力氣也不一定能關掉響鈴,反而有時候淺淺一碰手機就徹底沒了聲音。
她百無聊賴地點開微信,又随手退出。
Elowen的消息擠進來還怪不是時候的。
樸晚握着手機剛一熄屏,對方的提醒紅點踩着明暗交界,她瞥見了,但又不确定是不是幻覺。
一大串内容。
大意是制作方找到她們詢問MNF有沒有參與意向,租用場地本就是樸晚的個人行為,如果制作組有其他相關品牌的贊助,隻需要用貼紙将廚具上logo簡單遮蓋即可,之前又不是沒有過。
可MNF卻說...
老闆想問問她對這個節目有什麼想法?
換言之,該不該投,有沒有必要投...
問自己?
有沒有搞錯啊?
明明是一件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事,怎麼會把這層拍闆的關系搞到自己這裡?
樸晚這次是真摸不清這葫蘆裡賣得是什麼藥了。
她端着手機,頗顯寡味地靠在牆邊前後蕩了蕩腿,消息又來。
【樸主廚,那這周四周五您會在店裡嗎?】
【我這邊有幾個文件需要當面确認一些事項問題。/握手】
合同有沖突嗎?
不像啊,租場地隻是限制硬件設施,再說了程莫霄看完也沒有單獨拎出哪條提出質疑...
周四周五?
沒記錯的話周四好像約了醫院拆石膏。
樸晚撇撇嘴,片刻琢磨接下來的安排後,【那周五吧。】
“想什麼呢?”來人正疊着一沓單據,步姿款款,聲音由遠及近,“怎麼不去那邊坐着?”
訓練室外擺放了幾排康複診療的休息椅,樸晚多留意了室内一眼,許是是為了增加視覺的開放性,訓練室的半面圍擋設計為全透明,從她的位置看去,裡面正在訓練的病患的動作看起來有些怪,每一個步都透着點不協調。
“剛才MNF說周五找我當面确認文件。”樸晚手機一收,将剛才的内容無奈轉告,“所以我周五要去一趟店裡。”
“嗯。”
應聲平平淡淡,另一位也不以為意,直勾勾地盯着室内步姿歪七扭八的一衆身形,用幾乎不敢相信的質疑再次端出一句,“拆了闆子我是不是也得進這裡去?”
“嗯哼——”程莫霄從中抽出兩張單據回身交予登記處,又順着樸晚的視線朝前探了一眼,随即抿緊唇角弧度,“要的,重新進去學學走路。”
笑意藏不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