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暈暈沉沉,又開始勾惹困意。
手機卻在餘光裡堪堪一亮,界面橫跳兩下便再無後續,既不像急事通訊,又不像是文字消息。
程莫霄斜了斜視線,維持着淡漠穩重的模樣撿起桌上物什。
來自樸晚的未接來電。
晃一下,是有什麼事嗎?
她開會向來講究一氣呵成,不常有因來電而中斷會議進程的情況。
可是對方微信不找,電話響了又挂,程莫霄思摸片刻,一面禮貌示意着餘下人繼續,一面悄悄欠身退出屋。
剛在門口站定腳跟,彼端就洞察心思似的發來幾條消息,她并沒有點開細看,心忙意急地直接敲了個電話過去。
“我沒打擾到你吧?”
一經信号處理,樸晚接電話的聲音聽上去怯生生的。
“沒有。”
雖說程莫霄面上依舊無風無浪,回應也一如平常溫緩,可她不想在電話上耽誤太多時間,會議室尚還有些事懸而未定,此次館慶的細碎事務繁多,大小安排固然重要...
但這通電話顯然份量更沉。
見對方頓了幾秒,程莫霄隐有不耐,轉而又快言快語追了一句,“怎麼了嗎?”
“哦,沒什麼。”被這麼一催,樸晚在另頭抿了抿嘴,似是下了好大決心似的,用手攏住話筒把聲音放低了幾度,“剛才——”
“我就是突然想你了。”
無非就這麼簡簡單單一句,程莫霄卻像是有被好好安撫到,全然沒了先前節奏被打亂的毛躁,一呼一吸間得以松了口氣。
還以為是什麼别的事。
原來是些直白的漾動心事。
“嗯...”
她一邊說一邊左右瞧着,眉眼一軟,應聲更柔。
有幾個朝這邊靠近的同事,趕着迫近的距離,張口不輕不重地稱呼了她兩聲館長,全被電話另頭捕捉了去。
“我不打擾了,你快去忙吧,拜拜!”
樸晚心頭大亂,将話一溜煙地盡數遞出,随後又逃一樣地果斷挂掉通話。
時長不足一分鐘,通迅回執上如是記錄。
自己的工作時間本就和别人的不太一樣,樸晚不曾進過真正的辦公室,自然也拿不準這個時間段找程莫霄算不算打擾。
往常程館長遲到早退也随心,況且對方說了沒事在先...
那就不算吧?
不過比起打擾與否,剛剛兩聲館長才正經讓她覺得慌亂,好像自己久藏的隐事突然被抖落出來。
那個自己埋了多年的隐秘關系,幾乎抛卻腦後的隐秘關系,本該空癟着姿态不應為人知,卻意外被一兩句“館長”召出實體,形似一顆秋熟的山楂,落地,又彈回手心。
樸晚心虛地攥了攥拳。
哎呀失算,就不應該打那通電話。
隐婚有隐婚的規矩,是不能被無關人撞見的。
該萬幸對方沒有明着喚出自己名字才是...
網約車姗姗來遲,待司機貼着自己停穩,樸晚才慢吞吞地鑽進後座,砰地一聲又将車門拽緊。
縱然康複訓練一項不落,她照舊不太習慣分配左右力道,從前還笑過一腳高一腳低的段子,如今經一遭傷筋動骨,方才領悟到走路是件這麼需要天賦的事情...
時至今日,她還靠着單邊杖支撐過活。
更别說開車了。
漫天赤焰已袪,徒剩一小片被燒穿的焦糖色殘痕留在頭頂,看着又黏又遠。
樸晚沒法從落日綿雲裡分析出次日天氣,隻曉得現在時間比天氣預報中的日落要提前一些。
濱城的春天乖張,不可端倪。
興許是新車的空調味摻着車載香薰讓人聞着不習慣,樸晚挪回視線,摁下一點車玻璃。
就着從窗縫猛撲過頭頂的風,口袋裡忽有震鳴。
她拍拍衣袋,拎出手機,隻瞧見屏幕留了幾個字。
程:【我也想你。】
樸晚對着回信發愣了好一會兒,前前後後把内容又細嚼慢咽了幾遍。
這人一改從前的規矩矜持,在忙還能分心說出這種有的沒的。
程莫霄真是變了好多,各種意義上面都是...
來不及感慨這種切實變化,樸晚眨了眨眼,低頭迅速調出鍵盤。
【剛才忘了說,你今天不要來接我了。】
【我去江芥那裡,等下她說會送我回去。】
她心血來潮要給江芥去送酒。
上次說好要給老友捎上一瓶歌海娜,正好今天江芥在公司,自己閑着也是閑着,權當是康複練習的有益走動。
手機靜了好一陣,隔了一會才等來個【嗯】,匆匆忙忙,不多言,不多語。
嗯。
對方既已知曉,就意味着自己不需要再回了。
樸晚撚了撚袖口,目送着滿員的電梯開了又合,暗暗歎出這口郁氣。
趕在這個時間,電梯...
怕不是要等很久。
江芥的廣告公司設在一棟地段相當不錯的高檔寫字樓裡,同樓入駐的公司業務繁雜,員工數量奇多,加之訪客數量也不少,放在平日還好,若不巧遇上現在這種高峰時段——
六個電梯她輪候了三次才擠進轎廂。
大部分人為了圖省事選擇從地下車庫乘梯一通到底;樸晚腿腳不便折騰,隻得原地苦捱。
可全員都用同個方式圖省事,無非是把費事扯下一個樓層,到最後不還是這樣擠來擠去...
叮——
樸晚把着梯門,一腳松一腳緊地踏入樓層。
面前通亮的一整層都是江芥租下的。
公司規模不大,手下也談不上有多少員工,她偏要将場地的相當一部分空間改造成物料倉庫,在寫字樓裡劃出一半來擺亂糟糟的雜物,任誰都覺得她瘋了...
瘋就瘋,江芥才不在乎。
換她講哪來什麼雜物不雜物的,那可都是公司德高望重的老員工...
“這都是什麼呀?”樸晚交了酒,擡眉朝前投去一瞥,目光落在辦公桌上一小摞訂裝本。
坐居老闆椅的女人一面換腿交疊,一面松唇笑得欠揍。“台詞本,最近我不是閑着去做社工嘛...”
又一抽手,将七七八八的書冊繞過酒瓶嘩啦一下碼在她面前,繼續道,“都是借給社工看的學習資料,人家演員都是聾啞人,想編個手語節目,我就過去幫幫忙。”
手語?
樸晚萬不知除去感恩的心還能有其他的手語節目...
她一時間歉疚自己的思維局限,就手一展,還當真看見幾本訂裝冊之間赫然夾着《手語教程》。
“這麼閑啊?”樸晚不可置信地擡着調子,翻了兩下圖例教學又不忘朝外瞄了一眼,“你公司最近淡季?”
印象裡老友在業内人脈極廣才是,大事小情隻要是不競标的落地項目,但凡江芥誠心想參與,大概率能分上一杯羹。
論錢,該賺就得賺;但要論閑,财神爺不讓。
江老闆的原話。
轉型了?
“什麼呀——”江芥若無其事地擺擺手,又指了指視線盡頭的擠滿字的玻璃牆闆,“排期都緊着呢,但公司忙跟我這個老闆有什麼關系...”
“各忙各的。”
這套理論如此不避諱地從江芥嘴裡說出來,雖聽着别扭,倒也不奇怪。
遠看去玻璃牆闆确實黑糊糊一片,樸晚沒有再多辯駁的意願,努着嘴默許似的點點頭,随後将注意力轉移到所謂的劇本上面。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這種台詞本,部分動作和對話部分被彩筆塗塗畫畫,将原本涉及到手部活動的内容剔除,替換成了神情和方向演繹。
看樣子是經修改過的特殊版。
樸晚又瞧了瞧。
手邊不乏些耳熟能詳的經典作品,也帶着明顯的借閱痕迹,細看之下,字裡行間的其他精細标注定然不是出自老友手筆。
确實是借來的“學習資料”。
“要不你挑兩本回去...?”
樸晚談不上對劇目有興趣,就是單純好奇究竟什麼神物能把老友吸引去。
《悲慘世界》,《女店主》,《玻璃動物園》... 聽過的沒聽過劇目的都疊在一起,她随手兩掀,再轉去下本。
前幾冊訂裝的打印紙尚有些翻閱折角,再往後的幾冊頗新。
聾啞劇院之夜,推銷員之死,還有西貢小...
江芥眼疾手快,放下端看的酒瓶稍一起身,極順暢抽走了最上方的一本,随後輕巧一甩把紙冊丢在腳底的碎紙機上。
看似漫不經心,實則精準無誤。
《西貢小姐》。
緊接着她翻翻找找,從辦公桌的另一端的文件架拎出一本訂好的打印紙本,尚不等樸晚發問,直接将劇本推到她面前擺正。
“嗯?”
樸晚看着封皮近乎一半用星号代替的劇目名大為詫異,“這什麼啊?”
“剛才那本忘扔了,換這個。”
江芥平平淡淡地眯起眼笑。
和攤了一桌的幾本不一樣,先是四角尖尖不說,内容也沒有中譯。
而封面上唯二完整的單詞,隻有最前和最後沒什麼太大意義的功能詞。
這麼玄乎,是敏感詞還是生僻字顯示不出來?
“你要看的話拿這個回去吧...”女人收好酒瓶,細眉輕挑擡擡表又言,“我下班了...”
時間零零散散,既不湊整,也不趕半。
若真論起來,江芥這人本就奇奇怪怪的,向來愛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尋求“同步感”。
說最近在看劇本,那到自己這裡就要按頭安利;說下班了,到自己這裡就是...
“哎呀,快裝好,下班啦...”
該走了。
屁股都還沒坐熱。
樸晚雖面上嫌棄,心裡卻從來沒讨厭過老友這種行徑,相反在某種意義上兩人還有些臭味相投的成分。
畢竟這“半推半就”并非對方開的頭,真要溯源的話,該是自己當年的那盒曲奇餅幹在先...
辦公室燈火通明,隻空了小半座位,江芥抄了條近道,火急火燎地趕去按電梯。
公司獨占樓層,眼瞧着候梯區四下無人,她便放開膽子恢複了平常音量,帶起輕浮的調侃意味。
“等等——”
“嗯?”
“還沒說好是回你自己家,還是你老婆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