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晚擡了擡手指,撿了桌上的手機,拿起,點亮,又無所事事地放下。
明明隔了段“安全距離”,明明兩人連句話都沒講...
卻莫名讓人聯想到為了預防超市防盜警報門突然爆鳴,故意在通過時将購買憑證攥在手裡佯裝端詳的刻意感。
也太刻意了...
會議空間的設計初衷講究明暗平衡,自然光不會過分通透,人工光不會過分搶跑,但落到實際使用又特别挑角度,樸晚面前隻立着面化妝師帶來的鏡子,面光偏暖,她觑了觑眼,不自在地又挪了兩下身子。
手機踩點似的一瞬轉亮。
【坐着不舒服就換去最前面。】
嗯?椅子嗎?
順消息所指樸晚狐疑着稍一遠眺,視線之内,閑了幾隻明顯更注重人工體學的轉椅,她不明意圖,轉頭又确認似的瞟了眼程莫霄。
手機再震。
屏幕上又接了一句:【放了墊腰。】
區區一短行。
樸晚指尖搭在手機側邊敲敲點點,恍惚間覺得剛理好的清明思緒被侵了個徹底。
似是有股熱氣沿着臉頰不管不顧地朝頭頂挑釁。
前腳要自己裝不熟的是她,後腳主動過來盯工的還是她,這前後全占了,還要自己怎麼演下去嘛...
饒是體味到心下作祟的怨念,樸晚幹脆一拽聊天界面,把對話框裡剛調出來的鍵盤又隐了去。
斜後方的蒸汽聲逢此時作停,而手機上的單線通訊卻還在繼續。
【等下不用緊張。】
“樸老師——”
樸晚順着揚升的音調下意識地立刻将手機摁熄屏,爾後舒展眉眼,扯帶上幾分平日不多見的平和偏頭望過去。
“怎麼了?”她開口問。
“褲子熨好了,您要不...現在換上?”
造型師的目光在那隻護踝上徘徊了片刻,眼裡溜過一絲擔憂。
也沒人告訴自己嘉賓傷到腳了呀。
小姑娘看上去有些社恐,拎着熨燙妥帖的褲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樸晚倒是松落,忙不疊地伸手接過,一掃先前和另一人的曲繞心思,快言快語道,“沒事兒,我自己來就好。”
“去哪兒換?”她扭頭看了看門口方向,又将視線回撤到小姑娘臉上。
樸晚長相本就有盛氣的成分在,再有自後廚而來說一不二的氣場加持,不過一個眼神,就把造型師盯得有些面兒薄不自在。
小姑娘一路又是跑去鎖門又是踮腳舉布,在角落給樸晚臨時“造”了個簡易換衣間。
事先通知到造型師的拍攝不過分涉及下半身鏡頭,按她以往的經驗,越是藝術場所越要體現受訪的時尚嗅覺才對,剪裁,設計,配飾一項都不該落,可清水居然選了這麼單純的一身做開場。
雖說也都是品牌,就是太基礎款了點...
烏漆嘛黑的。
樸晚順了順衣袖。
不似從前面對鏡頭時款式大差不差的廚師服,今天給她套了件黑色半高領,下擺被紮進褲子裡,配飾也簡簡單單,隻搭了一條不顯logo的金屬扣腰帶。
樸晚懷疑自己接下來是不是要上台跳支舞。
她微微屈膝,複又側身瞧了瞧化妝鏡。
說是基礎款,可越是基礎款越考驗身材。
然這套意外把自己襯得腰細肩寬,連上肢肌肉都被衣料勾勒得略帶性感意味。
少了幾分煙火竈氣,多了些可望不可及的意蘊。
再配上稍顯“疲态”的妝容,搖身一變,和今日限定的藝術家身份更貼了。
但樸晚顯然不适應這樣在鏡頭前沒什麼安全感的穿搭,僅薄薄一層,蟄伏的涼意商量好似的沿着皮膚肆意蔓湧開來,她用掌面在上臂和肘彎間淺搓了幾個來回,随後又無縫銜接了個冷顫。
身體把那份虛浮感表現得實在。
樸晚扶着撐杖,繞了一小圈才尋見所謂帶腰墊的轉椅,仰頭朝後一靠,椅背也被動作微微牽帶出個小幅後傾的角度。
會議室轉瞬間又變得有些悶。
造型師始終沒什麼存在感,今天的上鏡搭配單全黑一套,小姑娘解開門鎖,端着熨鬥一言不發地熨起接下來幾天的衣服。
樸晚就着蒸汽聲的白噪音犯困,索性眼睛一閉決意先養養神,靜待開機召喚。
至于同屋的程館長嘛...她不熟。
“樸老師樸老師~”深色帽衫原本情緒高漲,卻在推門進入會議室時驟然啞了火,女孩側頭溫和有禮地對着另一位不怎麼動作的雕像輕聲道了句,“館長...”
又是老師。
樸晚被東一句西一句的「樸老師」喚得有些麻木,她從不覺自己能擔得這樣重的稱謂,授業解惑什麼的,更是和自己半毛錢關系都沒有。
隻是老師這個稱謂就像是清水普遍用來對嘉賓的尊稱,不論資曆,所有人都适用。
起初自己還頗有微詞,但一想到糾正稱呼多少有指點他人之嫌,也就不再過分挑剔叫法,她眼皮稍擡,循着聲音望過去。
“樸老師,樓上已經試完機位了,要不咱們現在上去?”帽衫女孩三兩步湊近,先一手把撐杖遞到樸晚手邊,一改起初大呼小叫的架勢,卻字裡行間仍舊耐不住興奮。
“我是Liz,或者跟她們一樣叫我裡崽也沒問題...”
“樸晚。”
樸晚似是找回了往常的士氣,溫緩地勾了勾唇角,也跟着自報家門。
“上樓是嗎?”她接過用以支撐平衡的撐杖,退了退轉椅,沒有把注意力分給周圍半分,本本分分道,“那出發吧。”
其實按如今的康複進展樸晚已經具備了擺脫輔助工具獨立行走的能力,隻是受心理作用影響的那份幻痛仍在,無奈暫時得事事拄着。
電梯向上緩行。
“樸老師,等會兒在現場要是有什麼事兒直接喊我就行,诶、您先别動,背上好像沾了根白毛。”
裡崽稍一探手,将貼在樸晚肩膀處的毛發邊輕摘邊解釋,“我們同事好多家裡都有貓貓狗狗,那屋子又是會議室...不過沒事,去樓上我再幫...”
裡崽話密人也熱情,兩層樓的路程,電梯都到了話還沒講完,帽衫女孩又一伸,利索地攔住轎廂邊緣,示意樸晚先行。
許是洗漱用品留香持久,再或是香水後調攪擾微風,對方甫一邁出電梯的瞬間,裡崽敏銳地皺了兩下鼻子。
她平日最大的愛好就是收集香水,不管大牌的還是小衆的,流行的還是過時的...香味背後牽扯出的記憶點遠大于面部特征。
這個味道...
偏甜。
等等,怎麼好像之前在哪兒聞過?
...
采訪樓層預先設了攔截,拍攝背景選在了一件未對外展出的藝術作品前,原本的保護欄杆已被館方先一步移除,大概是将樸晚的腳上也考慮在内,采訪現場工作人員特别布置了高桌高椅。
而後面的這幅...
一旁的标簽詳細地标注了畫作的分類和信息,滴畫。
樸晚端詳幾許,暗道這和螞蟻沾上顔料滿畫布繪制爬行軌迹頗有幾分神似。
抽象都抽得這麼正兒八經。
可清水就是現代美術館,有這樣看不懂的入館作品不足為奇...
她走走停停,按着指引順序對挂在牆上的作品挨個瞧了又瞧,最後被一聲緩住腳步。
“您就是樸老師吧?”女生笑意濃濃,上前禮貌道,“我叫費瑛,一會兒還希望老師鏡頭前能多擔待。”
樸老師,費老師。
她學得極快。
樸晚接過話茬,撥了撥頭發也跟着客氣來回,“等會兒也麻煩費老師多擔待...”
作為錄制工作的首日,各部門對現場安排還不太熟悉,不過館内錄制與商業采訪區别明顯,更側重最終成果的呈現,考慮到接下來還有七位嘉賓即将接受采訪,此刻空閑的工作人員便都來現場幫忙。
見過的,沒見過的,對外封閉的展廳一時間塞滿了“自己人”。
錄一個小短片,耽誤不了多少時間。
樸晚這樣安撫自己心情。
通常來講這類快問快答無非繞着職業展開,過往經曆,當前狀态和未來計劃這些無關痛癢的常規話題。
隻要做到在鏡頭前表情自然,回答挑些好聽的,維持住形象即可。
不過...
總覺得好像缺了點東西。
在商業訪談中,制作組為了節目效果或是其他考量,受訪嘉賓不事先拿到話題提示是常有情況。
然而主持人卻通常會準備些串聯的過渡語粘在卡片上,以保持訪談的節奏和連貫性。
樸晚暫未瞧見那份該捏在主持人手裡的串詞稿。
是專業素養過分紮實,對即将進行的提問成竹在胸,還是說實際進行對話的主持人...
另有其人?
一個大膽又荒謬的猜測于心底悄然醞釀成型,透過刺目層疊的頂光瞧去,視線内居然有一枚逐漸膨脹的氣泡,外緣粘滿名為“受之有愧”的細塵。
她不舒服地對着空氣眨了眨眼。
“樸老師,我現在給您粘一下胸口位置...”化妝師拎着粘毛器輕聲細語地予以告知,樸晚呆呆地點頭,就手又一攏發尾,思緒還沉浸在對方曾經給過的零星線索裡。
周圍這麼多雙眼睛,發微信是沒可能了。
應該,不會吧...?
盡管内心已被層層慌亂裹挾,但在鏡頭面前,那份好模好樣她依然能信手拈來。
座上賓淺淺笑,堂堂述,一派正經。
也是,怎麼會呢?
像是被一塊濕毛巾迅速飛撲住了那枚氣泡,樸晚在心裡沉沉地松了一口氣。
主持人是費瑛。
遵循既定的采訪程序,幾輪商業寒暄後就該切入内容;二人在鏡頭前用三兩句回溯了去年的跨界展,同時末尾牽出了個看似簡單溫和卻異常彰顯主觀感受的問題做采訪開場:
“那從您的職業視角來講,自然意味着什麼呢?”
自然對自己來說意味着什麼?
自然能有對自己有什麼意義?
藝術場所,總是喜歡把意義和目的挂在嘴邊,重構反抗隐喻象征,小小的一副作品總要配上多達萬字需要反複咀嚼的釋義...
當然,她萬不可以在鏡頭前說“自然對自己就意味着它是自然”這種刺頭話。
雖說自己原本和大雅藝術八竿子打不着,可這樣搞論誰都不會愉快。
更何況她已經知曉程莫霄去年在這事上的操勞,眼下無論如何都要答得漂亮。
禮尚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