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晚眉眼微微彎起,片刻思量後便給出确切回應。
“自然對我來講更多的應該是一種平衡。”
她嘴角蘊着輕笑,眼神卻是認真,又補。
“一種遵循此消彼長的——”
“動态平衡。”
費瑛眼裡似有期待閃現,面兒上卻始終縫着沉默,她點了點頭,靜待下文。
“往小了點兒說,我的職業可以長時間接觸到的自然大多都介于食材層面嘛,這種平衡感更像是一個需要配齊重量的天平。”
“食材的選用會影響菜品最終體驗,顧客的偏好需求反過來也會指導廚師的用料決策,兩端一起加一起減...”
話音剛一落地,樸晚便暗道自己講糊了。
該死,自己在說什麼...
“換到自然上,有春播夏耘才有秋收冬藏,冬蓄秋聚之後是夏養春發,前因後果,果成因就,所以是種此消彼長的動态平衡。”
樸晚臉上挂笑又扯了一通繞口令一樣的胡言亂語,末了又将頓音一撂,很明顯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詭辯強行扣題。
腦子要轉冒煙了。
好累...
費瑛點點頭,努力在對方那些初聽起來似是無關卻沒跑題的類比中尋找下一個切入點,又開口一抓話頭,“那在您以往的經驗裡,一道菜的好壞是顧客的口味決定更多,還是廚師對用料判斷的決定更多?”
銜接内容沒什麼意義,樸晚也沒當真去答,“五五開吧,「好壞」的判斷需要對齊很多方面,顧客的反饋會影響後續調整方向,用料質量和廚師的判斷也是保證出品一緻的關鍵...”
“您先前提到菜品需要對齊方方面面,那作為一名主廚,在面對社會對職業的期待和個人職業成長時,是不是也存在類似的對齊,您又是如何找到自己的位置呢?”
“職業成長?”樸晚思考片刻,松閑又說,“其實廚房的職業路線相對清晰,考量标準也比較明确,不難找到自己的位置。”
前後盡是些無足輕重的囫囵話。
“那以您餐飲從業的前輩視角,在同一條職業道路上,行業裡的女性會不會比同職男性要面臨更多考量?”主持人話鋒一挑,又道,“畢竟女主廚這個職業形象并不常見,對大家來說既新鮮又陌生的。”
“這麼講倒是沒錯。”樸晚朝前探了探傷腿,表情不悲不喜,“餐飲行業确實有默認的性别差異,一來對從業女性有體力啊,抗壓啊這類的硬要求,二來還要花時間去應付行業文化和刻闆印象,比如說...”
主廚曲起手指,安靜了兩秒,随後皮笑肉不笑地道出些許讓人無奈的字眼,“兼顧家庭...這種。”
隻稍帶提及事實,她并未在其中過分逗留,也盡量不在字裡行間摻雜太多個人情緒。
配合樸晚如今的地位,再說下會去有訴苦賣慘的嫌疑。
隻是她不清楚讓自己這樣公開剖析利益相關的行業是否恰當,最初談好的采訪隻說了是無緊要的快問快答,而現在的走向顯然偏離預想太遠。
随着讨論主觀色彩愈塗愈厚,她極力想說點什麼讓自己的答案聽上去中立些。
于是樸晚不動聲色地将重心一轉,語氣也随之端正了幾分。
“不過星級餐飲的商業氣息相對來說重一些,和本土餐飲的理念可能不太一樣,用人方面也更傾向那幾個國際頭部餐飲院校的畢業生,再加上這些學校也是近些年才開始在招生上重視性别平衡問題...”
“所以目前進入大衆視野的女性主廚相較于男性要少很多。”
“聽您這麼說,行業性别差異确實讓女性從業者多付出了很多,假如現在有機會能見到最初時的自己,您會對「她」說怎樣的一句話呢?”費瑛點頭頻頻,眼神平靜,語氣卻突然摻了幾度不同之前的柔和親切。
“隻有一句話嗎?”樸晚一卸先前的嚴肅,眼尾彎起稍緩音調,“我會勸她别入行。”
該說不說,在某些方面這個樸主廚着實讓人擔心。
太不上道了。
人家主持人已經把話遞到這份兒上,那這時候接一句正能量,再拼命煽情不就完事了嘛...
說點兒什麼堅定信念不要放棄,金子總會發光,永遠保持熱愛...等等等等,這般那般,撿點什麼說不都是話題?
實時回傳前幾人不免歎氣。
“為什麼?”
“太熱了。”樸晚故意賣了個關子似的,扔出這麼個不着調卻又乍聽上去沒什麼毛病的答案,“一開始還很不習慣。”
對方應得俏皮輕松,主持人便捋着内容接,“那您是一個相對來說不耐熱的人嗎?”
面對提問,主廚眼波柔緩,極其真誠地接着提問點了點頭作應。
“剛才提到自然的關鍵詞是平衡,那在您看來,除了怕熱之外,工作中、生活中...您會給自己一個怎樣的關鍵詞?”
費瑛面色沉靜,繼續将傾聽者的角色依舊表現得不帶絲毫預設立場。
“抱歉,我沒法給出三兩個關鍵詞來形容我自己。”樸晚如是道,想想又笑。
“如果真要說的話...普通人,比較貼切。”
她不想在太涉及自己的主觀話題裡表達太多,普通人,常規工作,僅此而已。
主持人眉頭極細微地蹙了一瞬,“所以您覺得自己是一個普通的人?”又目光逐漸上擡,與樸晚對視,繼續她似是等了很久的後半句。
“但據我了解,您至今深耕行業十餘年,那這個「普通」,是您作為行業前輩想傳達給外界的黃金法則;還是說,「普通」更多的是一張您用來維持現狀的…安全牌?”
樸晚随落耳的話音一愣,當即宕機。
對着仍在錄制的鏡頭,那股當衆被剝去僞裝的尴尬霎時滌蕩全身,與此還摻雜着被數不清的注目禮逼至絕路的無助感。
本想着用中庸且低姿态的“普通”将對話引向帶自嘲,就此輕描帶寫地揭過,誰料對方還會把話題這樣一針深紮下去?
從前一句開始,不,不,是再早,再早的對話位置就已經有了暗戳戳的指向性。
步步緊逼,句句鋒芒。
這不是采訪,這是審訊。
回放小組的幾人着手嘩啦啦地換了另份稿子翻,現場其他人一如先前穩态,似是無覺尖銳,又似是計劃之中。
樸晚過去不是沒接受過訪談,談及内容無非隻關于日常安排,行業趨勢,職業挑戰,如此如此...
職業角度出發,職業角度收尾,千般萬般,總歸不會脫離開自己的職業身份,一句「樸主廚」,便足夠将采訪的大緻内容囊括。
然而這是她第一次摘掉職業身份,過渡到「樸晚」的視角接受提問。
甚至站在樸晚的角度,去讨論樸晚該不該是個「普通」的人...
程莫霄起初說問答無關緊要,加之費瑛之前的鋪墊,她才會習慣性地認定采訪話題依舊是職業相關。
難怪今天沒有給她穿廚師服。
不過現場并不給樸晚沉默寡言的機會,緊張感自足底上蔓,她強抑着難以言明的不适感,暗摳着掌心朝着工作人員不好意思地擡手笑笑,“抱歉,能申請暫停一下嗎?”
程館長說過這個“特權”的,不滿意随時可以提重來。
“可以的。”拿着一疊紙的深色帽衫小跑着前後确認機位情況,又言,“大家先都休息一下...”
高昂的告知聲線有頭沒尾,她聲音一頓,側目征求意見似的朝接受錄制的二人比了個「五」的手勢。
樸晚點了點頭。
“那就十五分鐘之後開始,化妝師,麻煩跟一下妝,還有大頭,你們...”裡崽來了又去,不僅時間給得随意,更是絲毫不在意當事人為什麼喊停。
見錄制進程暫時中止,樸晚才悄悄勻了口氣,可松緩之餘她居然一時間感受不到自己除去緊張以外的情緒。
一同出鏡的主持人妝容很是知性優雅,坐姿也一派端莊,樸晚盡力克制着表情,讓自己看上去平常心照舊,撐着杖退出拍攝展廳。
光是出門還不夠,她逆着觀覽标示沿着樓梯下了一層,轉頭拐進個擺着清潔警示牌的洗手間。
清潔工作顯然已經結束,但立牌似乎被忘在門口沒有被及時移除。
呼——
樸晚盯着鏡子一言不發。
十五分鐘。
來之不易的十五分鐘。
隔間都四敞着,棚頂機器不厭其煩地噴灑着空氣香氛,她聽見自門口方向隐約傳來步聲,門頁又一開合,鏡子斜後方向倏然多了個身影。
那人不靠前不稍後,隻擡手一個動作,先将廁所門徹底從内鎖死。
“怎麼了?”
“程莫霄,我好像給你搞砸了...”樸晚搖搖頭,撐着大理石台,耷眉垂眼地開始倒豆子,“我剛才不該跑,應該一口氣把内容錄完的,但我真的沒辦法當着這麼多人的面馬上給答案,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算正确回答,我是不是...”
“是不是太敏感了...”
也完全不理解摘去職業面具後的樸晚,究竟有什麼價值犯得着這樣指着鼻子問。
不,這不是問,那句什麼安全牌是不是的,完全就是落井下石...
讓自己怎麼做到笑着聽?
壓力一經開閘卸下,本該有的寬解感瞬間被趁火打劫的鼻酸擒拿。
她分不清眼下自己是何種情緒,自咎,懊惱,怅然,抱歉...
抱歉,抱歉,抱歉。
樸晚掐着手機看了眼時間,不顧鎖屏上來自程莫霄多到折疊的消息提醒,她重重地呼出一口長氣,又将屏幕輕輕摁滅。
“冷了吧?”
未待對方回答,程莫霄就先一步摘下不知什麼時候挂在身上的西裝外套,上前将衣服搭在樸晚肩上。
肩領内裡還捂着前人的體溫,外套披在身上暖融融的,布料間還纏着散不盡的餘調馨香。
“你沒有搞砸,前面答得都很漂亮。”程莫霄幫她抻抻衣領,柔聲細語地湊身哄。
“真的?”
“真的。”
“少來了你...”樸晚整個人終于疲沓下來,叽哝道,“明明都是囫囵話。”
“所以啊...”程莫霄給她捏捏肩,一副嫣然樣子,“既然囫囵話用完了,那接下來想怎麼回答就怎麼回答,不需要挑好聽的說,再說了這又不是直播,就是個小采訪,最後還要再剪輯,你的答案要是不合口味我們也會做删減。”
“怎麼想就怎麼說,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清水是現代館,别的作品還都夠不上入館資格,反過來清水自己挑來挑去定了個老官僚...”
“我會被拎出來網暴的。”程莫霄聲線柔,語調輕,低低陳述。
嗔怪似的,好不可人。
樸晚本對這些遊說言論并不買賬,好聲好氣地哄兩句權當來平複心情,可程莫霄這樣平平淡淡地把于彼好壞都攤開來講,她内心居然奇妙地自動為事項定下了優先級,列位最前的,竟是自己想要維護面前人的那份英雄主義...
網暴,好重的用詞。
萬不可以。
“那我有什麼不能說的内容嗎?”樸晚稍揚起視線,不顧頰邊有碎發絲垂落,悶聲悶氣地再度确認。
“沒有忌諱,回答什麼都行...”
“想扯什麼就扯什麼?”
“嗯哼,訪談本來就沒有正确答案,你要是想的話,胡說八道也不是不可以...”
之前為對方按摩肩膀的手已經停下,程莫霄好心地将面前人亂掉的一縷發勾在耳後,爾後喉口微動。
像是探問,又像是軟命令,她秉着溫緩的音色輕悠悠道。
“所以,你能做到嗎?”
“我親愛的——”
“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