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晚重重一坐,瞬間明白過來,興許在一開始這人就會錯了來意。
“嗐,怪我沒說明白,清理食材就是幫我清理清理冰箱...”她大大咧咧地叉起一粒肉丸,“都吃光就算幫我大忙了。”
大衆印象裡西餐往往呈盤精緻,其實不盡然,并非所有餐廳都遵照這個模式。
高級餐廳确實相對講究擺盤,靠賣相,上菜儀式更甚或菜品動機來吸引一部分顧客的消費意願。
同比之下那些家庭餐廳就實在多了,同樣是西餐,他們的分享式菜品分量大,口味濃,通常是将幾人的分享份量盛進大容器,直接上桌。
比如她面前這兩盤厚重的飽腹菜肴。
樸晚本也打算出盤講究些,用炭粉再稍作裝點,不過想想既是存貨,也沒必要盤盤都在意形式,便随了當下心情索性不做修飾。
然而意外的是,和餐桌上另外幾隻餐碟比起來,這倆看上去更像是主廚為了中和繁複而特地保留下的幾分拙趣。
好比深谙各類書體的藝術家名曰為了追求質樸,故意模仿孩童稚拙用筆,将“生疏感”呈現得看似漫不經心。
但其實沒必要附會穿鑿,樸晚單純是嫌麻煩...
洋蔥湯柔滑綿軟,湯體醇厚卻不油膩,加之份量又不大,隻做潤口,吃起來很是舒适。
見兩人飲湯結束,她輕手撤去舊盤,又端上兩隻淡青灰色的反邊湯碟,底部橫着一塊厚實的春鲈,上綴有白肉碎碎點點,呼應着盤體肉眼可見的粗粝質地。
不待江芥調整好拍照位置,樸晚就不由分說地拎着擦刀朝碗裡猛裁黑松露。
得承認,這般“随性”地用黑松露點綴,瞬間把整道菜的視覺效果拉至滿分。
“诶诶诶夠多了夠多了,看不見下面了都...”
“...哎呀,讓你吃就吃,過幾天這玩意就過季了。”樸晚懸手拐向另一人方向,對着湯碟又是一陣慷慨猛擦。
“那最底下墊得是什麼醬啊?”江芥自己把盤内菜品用叉稍作整理,狐疑地對比着桌上仍舊敦實的焗土豆,擠眉弄眼又不着調一提,“白的這個,别又是奶酪吧...”
“怎麼可能,那個是收汁的吊湯醬,純粹就是看着白,沒用什麼奶制品。”
樸晚的聲音不自覺地提了些,說完起身離座尋了隻十足常見的素瓷壺接滿開水,另還配了三個完全不搭的長玻璃杯。
甚至拿來的三隻寬窄迥異,形态容量各不一緻。
縫縫補補也能用。
話揶揄半晌,樸晚又将壺中熱茶分倒于三隻杯中,茶湯雖清亮剔透,卻是略顯單薄的淺琥珀色。
俗話說「好茶七分泡」,就是要在水溫和時間上都當拿捏得恰到好處,進而确保茶質的最佳展現;眼下這茶是佳品不假,可泡茶的人技巧未必細膩,要是細究起來,其手法高低配得上一句「粗枝大葉」。
用熱水澆,用瓷壺悶,再急猴似的一股腦兒都灌進玻璃杯裡。
最後還要在其中一份裡添上些功高蓋主的冰塊,驅着半杯熱氣節節潰散。
樸晚仰了口自制的中場冷茶。
茶湯口感紮實 ,在蜜香、果香之外還額外混着些許氧化帶來的特殊香氣,将回甘催得尤為顯著。
島産的東方美人。
不過茶香單純是茶本身的功勞,談不上和泡茶人的手藝有多大關聯。
她對茶的理解遠不如配酒,自然也不會期待從這兩名食客口中得到什麼正向反饋。
除了——
“嘶...”
江芥熱衷捧這方面的臭腳,管他真假好壞都先給反應。
樸晚當然知曉老友心性,于這種特别私人的場合,更是七分玩笑三分真,即便如此,她還是從一旁盛冰的鐵桶裡用夾子折騰出兩顆原本沉在底部的冰,丢進已經足夠簡素寡淡的茶湯裡。
有冰做稀釋,口感怕不是會更糟糕。
樸晚眼神定在杯身片刻,力圖調節平衡那般又起手朝杯子裡添了點茶。
“你這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是吧...”江芥複又左右瞧瞧,鑒于看見冰桶裡還鎮了瓶大酒,便緩下被捉弄的心情裝模作樣地晃了晃滿茶的玻璃杯,輕啜一口。
嗯?
居然能剛剛好?
剛注入的茶湯色澤稍沉,意外調和了原本寡淡的餘杯,使得口味嘗來平順了不少。
還真是妙手回春,好一個歪打正着...
樸晚無暇多顧,一轉注意力移到另一位身上。
小程館長不嫌茶燙,不評鹹淡,隻管在盤裡東翻西揀。
和孩子挑食不一樣,幼童挑食時往往伴随着哭鬧,相反,程莫霄挑食是恬靜又斯文。
看得人更是頭大。
臭毛病。
“...吊湯用了百裡香,鼠尾草,馬鞭草,牛至,我想想,應該也扔了蝦殼,竹蛏還有魚肉魚骨魚皮這些...”她略一沉思,又給了個适可而止的眼神繼續碎念補充,“小河蝦,蛤蜊和湖魚。”
“浮渣我都濾幹淨了,壓底那塊是應季春鲈,全都是淡水的。”
鲈魚的最佳食用期常在秋冬,寒季脂肪儲存豐富,肉質也緊實彈滑,樸晚卻反其道選了較為松散細嫩的春鲈配以濃郁的河鮮吊湯,使得鮮味進一步被喚醒。
口味和賣相自然都沒得挑。
雖然掌握這些搭配原理、有問必答是作為主廚的基本技能,但這并不是夜露運營的必要部分。
夜露還沒到需要樸晚親自和顧客互動的程度,她眼下擺出來不過是為了讓人...
安心。
果然女嘉賓挑剔的動作停下了些,終于決心老實吃飯。
菜品分量不大,無非是幾口的事,見吃得差不多,樸晚輕托着盤沿撤掉了舊盤,給桌面添置了兩隻别緻的矮腳新碟。
“蜂蜜扇貝配黃油沫。”
兩隻白灰釉手拉小碟内各盛着幾顆晶潤的扇貝,扇貝橫淋着質感輕盈的奶黃色泡沫醬料,表面散落少許香草屑、檸檬皮碎和幾粒烤脆的松子瓣,粗略一聞,香氣馥郁,讓人胃口大開。
春貝汁水豐盈,塗在表面柔和的非洲野蜜大大拔高了整體甜度層次,而檸檬切入的酸意又恰好中和了扇貝天然的豐腴感,這道菜用料不複雜,所咽即所見,鮮美與甘甜并存,口感明亮極了。
行餐期間樸晚也沒歇着,就手一撈,從冰桶裡拎來了當日的重磅嘉賓。
從價值到體型都擔得起今晚重磅的科通查理曼。
一零年對于霞多麗而言是不錯的産年,再配上照以往白葡萄尺寸大上一倍的半透橄榄綠瓶身,三個人喝這麼一大瓶...
樸晚用幹布擦了擦濕淋淋的瓶體。
“開車來的?”雖說每次處理必會有酒的部分,可她還是要例行公事地問上一輪。
江芥自然不會開車過來,另一位就不好說了。
程莫霄順着所問點了點頭。
“車就放這兒停一晚吧,罰單和停車費都算我的,喝酒不開車。”她也不等程館長作何回答,就基于安全常識自行安排決定,反正夜露離自己家步行距離不遠,走回去無妨...
想着想着,樸晚微微試了口酒質。
入口的霞多麗清亮透徹,層次立現,微酸的果香中流露出梨與蘋果的熟果氣息,從春貝的柔嫩風味躍至秋天的豐碩,反倒讓人渴望起夏天的熱烈和冬日的冷峻。
一口算不上年輕的酒,竟能在嘴裡叫醒四季。
果然沒白等。
她先後為兩人斟了杯,随後步入廚房去迎請接下來的餐碟。
是乍看規格近乎一緻的兩盤“藝術品”。
承托由幾枚高低不一,接縫隙明顯的拉胚平陶片拼合成兩個象征意義上的,底。
連個完整的形狀都算不上。
稍高位置是牛蒡擺成類似樹皮的粗糙肌理,上面還插着一簇用綠葉點綴出的繁盛生機。
花椒芽,佛手瓜苗,山椒木嫩葉,豌豆幼苗和苜蓿嫩芽做攀附樹皮的草本植被,旁邊豎有略帶野趣的焦黃金針菇頭和迷你姬菇,又有香料經粉碎烘烤後制成的“苔藓制品”,混融着葉痕處鋪就的一小抔橄榄粉和炭化茄子粉...
除此之外,其間還藏了幾朵素雅的百裡香花和椿芽。
生命在高低間蔓延過渡,紛繁有緻。
一派草木生境。
樸晚緊接着拿起一隻不鏽鋼細噴霧器,輕晃瓶身,左手懸在盤中用餐人方向略作遮擋,對準盤面輕按了兩下噴嘴。
她要為“植被”補上最後一層細密的薄露,再潇灑朝兩人面前一推。
作品至此收筆。
下刀動叉後才驚覺才驚覺眼前的一盤并非純素,用來混淆視聽的牛蒡貼皮淺如蟬翼,而後隐現出輕微的阻力感,這道菜的主角至此終于亮相,是兩塊碼齊的脫骨鴿腿肉。
顔色淺淺,坐居底端。
即便是與食材打了多年交道的主廚,也會有幾道自己不太中意的菜品。
樸晚不喜鴿子血,所以私下裡鴿類的做法會比對外标準熟度要高上不少,縱使肉齡夠短最适合半熟烹饪,也盡量不在肉眼範圍内見血。
不見紅,卻仍舊保持了肉質的細膩油亮,腿肉不生不老,盤沿還有一抹由勺背抹上的酸果蔓醬,端到桌上時尚存溫熱。
“紅的是酸果蔓,剛才噴的是稀釋烏梅,牛蒡皮下面是鴿子拆腿,白的是蘿蔔泥和白蘆筍尖...”樸晚旋身巧巧一坐,收了工具又扯了張紙擦手,“啊對,粘在一起的是肉皮膠,沒用澱粉面糊。”
她講完順手微調了酒标的角度,随後指尖輕探盤緣,快速、幾乎是下意識地拂去程莫霄底盤上微小多餘的水漬,又打開餐具盒,将備用刀叉的尖端沒什麼理由地對齊在一條水平線上...
這些“操心事”幾乎成了她的第二天性,摸摸弄弄,忙忙活活,頭不擡眼不睜。
“你這配方可都交我了...”江芥端好手機咔嚓一張,“不拿這個當商業機密啊?”
“機密?嗐,扯遠啦...”樸晚擡起臉,笑得有些不屑,“都是些步驟陳述,最多跟員工簽簽保密合同,再說了很多主廚看一眼就能複制,嘗一口就知道大概用料,稍微改改,真拿去賣也不一定找得到說法...”
江芥撇撇嘴,略表嫌棄地也跟着吐槽,“也是,一眼複制粘貼...”
然而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程莫霄聞言刀叉歇怠片刻,卻什麼話題都沒參與,隔了幾秒才繼續用餐。
一頓飯,她把自己包裝成個旁觀者,鮮少開口...
樸晚也隻當在外的程館長要維持住人設,隻顧桌上的拿拿撿撿,沒多在意。
接下來的菜品載體是兩隻米白波紋小淺盤,窯火燒就的微小凹凸使得餐盤邊角的曲度随形起伏,在燈光的映照下,形貌表相在不同角度下觀之各有不同。
盤中,由鲑魚皮炸制的脆殼完美承托住鮮嫩的槍魚中腹,魚皮塔側邊斜插着兩片薄切松茸,其上再點綴以适中用量的柚子醬,邊緣另撒有細碎的柚子皮屑,整體擺盤簡約不失重點,主次有序。
一大口咬下去魚皮部分酥脆噴香,内裡的魚肉肥美,用海味的鮮香對撞松茸的土壤氣息,即便份量小巧,卻足夠讓人幸福。
同步上桌的還有一盞壺。
和先前不論粗細的盛茶素壺不同,樸主廚這次一并從後廚端來的器物,明顯較先前考究了許多,尚未燙焦的黃楊木雕花湯墊上坐着盞通體鎏金細繪的湯壺,配套以兩隻淺花玲珑瓷蓮碗,做工古雅華美,細節盡顯匠人巧思。
樸晚穩穩拎起湯壺,手腕微轉,湯流便如縧般落入瓷碗,一眼瞧去,湯色澄澈透亮,表面泛着微微油光,不等太湊近就有砂仁與南姜獨特的香氣彌散,溫香中透着微辛,加之湯中地雞肉質結構綿密緊緻,初嘗輕盈,再品香辛,繼而尾韻溫暖綿長。
即便是間食,也處理得滋味豐富。
然而下足功夫的可不止這兩道。
不多時,樸晚稍作收桌補酒,給接下來形狀見方的雙層八寶木立箱讓位置。
食箱裡的兩份冷熏的鴨肉已經預先整齊切片,被層疊擺放在不規則的淺色平盤中,除此之外她另碼出塊石闆,将額外一份鴨肉現場切厚片平鋪其上,手執小刷在鴨皮上薄塗一層醬料,又騰空試了兩下熱風槍,以中等風力均勻地左右烤了大約七八秒鐘。
鴨皮表面的晶亮質感迅速進化成磨砂質地,随着熱力的作用,表皮逐漸貼合,變得更加緊緻平滑。
像給肉上了一層霧感定妝散粉。
“鴨子得趁脆,趕緊吃——”
樸晚眼尾沁着淡笑,将微熱的石闆素手一推挪去二人中間,接着搓搓指尖,步态沉緩地去酒架上找當晚的第二款用酒。
換做其他餐廳,這種程度的主廚上菜秀可能算不上新奇,畢竟濱城新晉的網紅餐飲也争相強調儀式感,可落到樸晚身上,就成了件實實在在的稀罕事。
這人平常頂多在擺盤上小費心思,再多一步就嚷着要出工傷人命...
今兒這一鴨兩吃和桌邊服務,怕不是沾了同桌另一位的光。
江芥瞅瞅老友,又餘光一劃,紮着鴨肉窺了窺溫淑娴靜的座上賓。
瞧瞧瞧瞧,眼睛粘人身上摘不下來了...
嘶——
酒架側投來的高光照明映亮了樸主廚的小半邊身子,程莫霄的視線并沒有跟随太久,她确認那人的動向後,也拾起桌上新置的餐具,淡然叉起一片鴨肉送入口中。
無花果帶來的甜味恰到好處地平衡了肉的鹹香,醬料指橙提香,藏紅花增色,整體表現中規中矩;倒是另一小份很是讓人驚喜。
不知樸晚剛才刷了一層什麼醬料,簡單炙烤過後就緊緊黏附在鴨皮上,焦脆中蘊着沒法完全形容的酸甜,既有存在感,又不會喧賓奪主,配着嫩肉和紫蘇,好吃到讓人停不下來。
隻可惜份量不大,一人也就分三四塊,江芥伸手端着用剩下的小碟嗅了嗅。
“塗得是減汁巴爾薩米克...”樸晚腋下夾着酒瓶,又從身後的側邊台随手拽出條新酒巾。
“減脂?”江芥拎着叉子沒頭沒腦也神侃老友,“這都有減肥版本?”
她本無意今晚這樣多嘴,可若是自己再不說點兒什麼,這電燈泡當得怕不是要多亮有多亮...
“何止呢,還得有無糖版,增肌版,生酮版,蛋奶素食版...”樸主廚思路跟得極快,笑着屁話一個接一個,“明天業務就能開張,還得拜托江老闆幫我多拉來幾個健身房的生意...”
話畢,樸晚不忘掃一眼程莫霄,告知似的邊抹抹手裡的大家夥邊補充,“醬料是十二年陳的黑醋打基底,另外加了點酒和香料什麼的...”
左右屬她最忙活。
鴨子沒耽誤幾人太久時間,很快餐程就迎來了當晚的主盤。
一眼看上去分量特沉的肉品。
主菜淺盤内羔羊腿肉精腴細膩,外皮呈現一副漂亮的焦色,内中濃郁;同盤羊肚菌和長裙竹荪相得益彰,不僅為菜品增色了分明的層次,同時帶來了菌類獨有的大地香氣。
點綴在表面上的羊奶油和百裡香油賦予了菜品絲滑的質地和脫俗的草本口感,使整道風味在平衡和豐富性上更上一層樓。
另外還有金黃色的薩瓦面塊陳設在肉品表面,觀之飽滿厚實,食感彈牙,嘗起來像口感紮實的小面疙瘩。
這種面塊太具地方特色,是阿爾卑斯山地界的地方小吃,由硬粒小麥和水鹽制成,也正是由于受衆談不上廣泛,趕着廚房裡正好有現成品,她就沒額外做去麸版本。
所以樸晚隻端出一份。
就算今晚住在自己家裡,過敏藥也不能當飯吃,作為補償,她慷慨地朝另一個人面前推了推那兩份貫穿始終的土豆和肉丸。
江芥盯着面前的一盤,拿也不是,退也不是,把猶豫表現萬般明顯。
“她過敏吃不了。”樸晚一面輕描淡寫,一面沿着瓶頸下緣利落地切開瓶封,又用掌心輕掩瓶口,爾後海馬刀一進一出,随着聲幾不可聞的「咻」,她這才優雅地移開手掌。
切痕規整,開瓶動作也娴熟穩定。
手裡這支是北羅讷河谷埃米塔日産區09年的西拉,這一年的夏季幹燥又漫長,把西拉葡萄孕育得皮肉比極高,使得釀造後糖分和色素更加集中,酚類熟成度完滿,單甯結構更是強勁緊實。
說起來這支陳年潛力極高,自己不過也隻有架上的寥寥兩三瓶。
抛開這些曲高和寡的行家話簡單點講,是瓶好酒無疑。
她伸手從鄰桌取來三隻底寬的勃艮第杯,輕撚杯柄,對着光線極随意轉了兩圈,爾後樸晚将色澤近乎紫黑的紅葡萄傾倒入杯,不經醒酒過程自先試飲了一口,随即眉頭一舒,又倒了餘下兩份。
最後才折回來将自己這杯補至小半。
酒體豐盈,酸度适中,不會過分澀舌頭。
也正是由于這份不過分發澀,小羊腿的嫩滑和微微的肥脂會與酒中的黑莓、黑醋栗和香料風味相互補充,拉弱菜品的整體油膩感。
恰到好處。
厚菜佐大酒,夜幕低垂,用餐安排也已經行進尾聲。
可是接下來的操作讓人摸不清用意。
與其說摸不清用意,倒不如說讓江芥覺得有幾分涼飕飕的敵意。
依照慣例,主菜之後沒有奶酪盤就該是甜品,可樸晚消失了一會兒,再從中央廚房出來時手裡端着兩份巧克力醬和一盤油淋淋的堆高酥果。
說是酥果也不準确,貼切地講,更像是油脂斑駁的餐巾紙包裹住某種神秘物體被端上了桌。
除了油還是油,油得駭人。
誇張到給磨砂質地的盤面敷了一層晶亮亮的反光。
怎麼看都更像是一盤沒法回收的“廚餘”。
不等食客驚訝結束,上菜的這位反而開始催促,“别冷了,吃呀——”
“不是,你這是個啥啊?”江芥忍不住狐疑先聲确認,又用了個幹淨叉子敲了敲飽滿泛鼓的酥殼,“柴姐那邊就沒剩什麼冰淇淋的?”
若論烹饪技藝,樸晚的技術的确沒什麼好挑剔的,可若提甜品制作,謹慎些總不為過。
“哎呀,做都做了,你嘗一下,沾這個巧克力醬。”菜單已經走完,主廚難免有些憊懶,輕手各一送配套的兩隻四角小碗,執意推銷。
程莫霄不知道該從哪裡下手,禮貌地用小勺尖先試了試所謂的巧克力醬。
沒有添加雜七雜八影響風味的幹擾項,很純粹的,甜甜的,熱熱的稀巧克力。
女嘉賓慎重地點了點頭。
江芥沒敢深入叉取,隻用尖尖淺紮進去一小段。
蓋是酥皮的脆性導緻,點心在蘸取提起的過程中不慎又掉回醬碗,再被紮起時酥果表面已經滿是醬汁。
裹了一圈巧克力,沒太看明白裡面是個什麼東西。
炸牛奶?椰糕?芝士條?
她有點猶豫,可在老友緊迫又熱烈的目光下,為了不掃興還是毅然決然地咬下一大口。
隻是入口之後還未及咀嚼,江芥就開始在腦子裡飛速搜尋适合此刻的用詞。
啊,看這個形狀早該料到的。
炸香蕉。
又粘又塌軟,真的真的好難吃...
這一口怕不是咬掉了她當晚全部的好心情。
江芥被膩得直打嗝,索性吐掉油殼激情開麥,“我靠,這麼像蟲牙的黑芯香蕉你哪兒找的啊...”
不等說完她又猛飲一口酒漱嘴,轉頭冒着大風險提醒另一位這東西不宜食用。
程莫霄是想聽勸,卻也耐不住來自樸晚目光裡半真半假的殷切,隻得一并硬着頭皮應了那份客随主便。
淺嘗,辄止,表情複雜。
一個兇手,兩位受害人。
爾後碰杯碰盞的紅葡萄都差不多見了底,這盤所謂的甜品即都沒人再碰...
臨走時江芥洩憤一樣将一整盤都丢進垃圾桶,又神神叨叨地抱着那瓶沒喝完的大白葡萄最後關燈鎖了店門。
伴着一聲鑰匙落袋的金屬碎響,程莫霄望了望兩位似醉非醉的人,又轉頭視線一溜把注意力丢去街尾暗角,下意識地也摸摸自己的口袋。
“發什麼呆呢,走啦!”
目送老友被代駕接走,樸晚這才朝站在原地不作聲的另一人招呼動身,“今天就不回你那邊了,在我那兒将就一宿。”
并肩的小程館長好似不經意地嗯了一聲。
晚風不懂事,逮着今晚根本算不上什麼的酒精可勁撩撥。
她忽然覺得樸晚之前說得特别在理,有些事情确實在冥冥之中重演,而洗牌之後的結局也與最初的版本有顯著差異,一部分明之又明,一部分玄之又玄。
就像今天,自己不用避在隔街的角落裡抽煙,夜露的這盞燈居然是為她而留,随她而熄。
到底是隻過了幾個月,還是原地熬等了好幾個世紀...
程莫霄自己也說不清這股繁雜情緒由何構成,她迎風緊了緊衣領,卻又意外感覺到一陣夜寒。
丢人。
怕不是真醉了。
...
拐進濱樨華府,再用密碼解開間近期隻回來洗過一次澡的置酒倉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