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程康剛才在車場談論的話題稍微沉重了點，自己才将白天這茬忘卻腦後。
她說不清楚收藏那條文字消息是出于什麼目的，備忘，提醒，還是單純想存下留個念想；穿越交疊的荏苒舊日，再撩開無數不曾參與的時光軌迹，懷揣着與彼時迥異的心情，從舊人那兒又敲來一聲。
「老婆。」
今夕是何年...
收到消息時候就有這樣恍惚了。
程莫霄曾經天真地以為把過去封存進櫃裡，就能逝事已矣，卻未料想能輕易啟開這巨櫃的鑰匙，隻是條玩笑一般的簡訊。
往昔就着虧欠感開始不應景地騰湧...
總是被一根貓毛牽扯出一個大噴嚏。
總是，總是這些小事。
她沒法辨明這股歉疚是源于彼時自己太過分，還是因為如今的道德标準提升，對過去的種種沒法苟同，眼下自己被盯得些許不自在，考慮到定在原地也不能緩解任何尴尬，程莫霄索性用濕手在後腰衣服上輕蹭幾下，擡腿就要去拿手機。
樸晚玩興大作地将手朝後一躲，故作嚴肅地搖搖頭，聲情并茂着，“小程館長，所以其實你是那種白天明面兒硬撐，等晚上就偷着把聊天記錄來來回回看好幾遍的人吧？”
好像面前這人在外慣常遏守得遊刃有餘通通失了效，在當下隻剩——
可愛，可口，被抓包就木然不知所措，吃不住盤問就乖軟得一塌糊塗。
這叫...
「體面。」
對吧對吧？
被強烈的求證欲望驅使着，她開口俳諧，複一伸手，把近身的女嘉賓也一并拽進沙發裡，擡着兩根手指裝神扮鬼地朝棚頂發誓，“别那麼小氣，分享一下嘛，我可以保證的，保證今晚看到聽到的一個字兒都不給你說出去...”
“天知地知，你知我...”
不等說完手機就被對方伸手摘走，将屏幕從收藏頁回退再回退，牽起嘴角又端出那副文氣，“需要印幾份？”
這份草稿最初是為了明天給韓鷗留作參考，順便從韓老闆那裡拿些意見反饋，電子文檔修改方便，自己總覺得有改善的餘地，可一旦印成白紙黑字，反而能斷了讓人反複推敲用料的念頭，更何況說起來樸晚還挺喜歡這種一寄一還，寫寫畫畫的複古方式。
不過現在好像沒那麼打緊了，明天早點去店裡也可以當面處理。
她擺擺手，“哎呀文件印不印的不着急，你還...”
“那就先打三份。”程莫霄徐緩緩地起身，一面側頭眄了眼腕上的智能表盤，一面嘴上漫話着完全不搭界的字句，“夠用嗎...？”
空氣頹然靜下來，随後是一聲悠長的，妥協般的歎惋。
“...夠用。”
答非所問，問之不答。
交流在意義不明的地方既不正式也不拖泥帶水地結束了。
程莫霄，你真沒意思...
不多時，那人去了又返，遞來的兩頁中文摻着外文，排版也不規範，像是幾份試打走墨用的草稿紙，再被樸晚随手一擱，轉身假充負氣地沒有再和那人多說一句話。
她也講不清楚這股無故的怪氣源自何處，興許是成年人難以名狀的羞恥感在作祟，可樸晚既不想再提，也不好意思退一步，僵來僵去，兩人就這樣啞了一晚上。
月色線路不穩，星子大片短路。
窗内窗外都是一副失電般的沉寂模樣，夜色過半，此刻的時間應該從夜晚訂正成淩晨。
她盯着黑燈瞎火的天花闆這樣亂想。
忽然手機兩下震響，一時間鎖屏比外頭還晃。
在白天發出那條斷線風筝似的【路上小心】之後，對話框裡多了條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可能是吧。】
樸晚倏然把眼睛睜得溜圓。
“程莫霄你承認了！”她被那股突如其來的好勝心激得差點坐直身子，“看吧看吧——”
對着姗姗來遲的證實，樸晚臉上帶一絲“我沒說錯吧”的小得意，改腔又道，“那...程允飯桌上說得藍色的面，是什麼啊？”
她已經憋一晚上了，話到嘴邊又礙七礙八一直沒好意思講出口。
光是聽形容就相當陰暗，以往樸晚看過些惡搞的廚藝嘗試，于藍，自己第一反應除了食用色素，再就是蝶豆花，螺旋藻，黑豆，紫米漿，要麼茄子皮，藍莓？
越猜越偏。
可不論是什麼，能熬出這個顔色的湯頭給孩子吃...
都怪生猛的。
“沒她講的那麼誇張，純粹是賣相不太好看。”說到這件事，程莫霄意外地沒有保留，爬起來積極為自己澄清，“我做的是蔬菜蛋面給她。”
蔬菜？
“菜譜上說用煎蛋加水就能吊出白湯。”
這話倒是在理，吊湯的核心在于蛋白質受熱變性和乳化，加水确實能達到家常湯頭所需的色香味，材料簡單操作方便，她老家那兩位早餐也偏愛這種奶白色的熱湯蛋面。
到這兒好像沒什麼問題。
“然後...嗯，添了水之後應該是加了點紫薯面當主食。”
嗯...嗯？雞蛋加紫薯面？
“又切了冰箱裡的小半顆甘藍芯...”
哈！？還有？
“後來...我記得蛋盒裡還剩最後一顆蛋，就又打進鍋扣蓋子焖了兩三分鐘，還加了鹽和醋...”
停——
停停停停，暫停一下。
光是回憶出的這幾個關鍵步驟，就已經把樸晚聽得暈頭轉向。
有些食品為了勾起小朋友的食欲，會在保證營養的基礎上增加些色彩要素，不過換個方向講，紫薯本身在烹饪中會釋放藍紫色的花青素，而甘藍的内部結構經酸性環境烹煮，也會導緻成品顔色不如預期，湊在一起說是災難也不為過...
哪怕自己對梵高和達芬奇的認知不甚了了，也能笃定憑這色彩搭配的威力足夠讓兩位大師也震驚幾天了。
更何況還要吃進肚子裡？
其實嚴格遵循菜譜，最終的成品通常不會偏離預期太遠，反而是這些神仙選手最喜歡靈機一動——
要素過多，于是量變成質變。
樸晚眯起眼，無語到連下巴都微微用力，一時間拿不準這把汗該捏給誰。
“...程莫霄，我再問你個問題哈。”她開口前醞釀了一口近乎感慨的長氣。
“嗯哼？”
“程允怎麼說？”
能吃麼？好吃麼？沒哭麼？就給孩子...煮這個？
“嗯...？她說沒什麼問題...”
問題？沒什麼問題？
問題是檢驗單位還是評價單位...
她在心裡對程莫霄肅然起敬。
果然還得是女巫最會淬這些湯湯水水。
“那...”
“好啦，太晚了，我明天還要去館裡監工第二場。”
這話此時說出來未免可信度太低，程莫霄在黑暗裡難為情地撇撇嘴。
她根本犯不着什麼親自監工，搬工作出來不過是要尋個漂亮借口，怕隻怕按着樸晚愛挖坑的性子，答了這句，保不齊什麼地方又會自相矛盾，于是幹脆切斷談話替她猛一拉被子。
“話題結束，睡覺！”
或許是樸晚已經得到了期待的答複，她心下爽利，人也瞬間乖巧許多，依着那位安安靜靜地躺好。
可一身牛勁毫無困意不說，私下又靜谧，把自己翻身的聲音襯得無限響，樸晚不願打擾另一側漸漸平穩的呼吸聲，剛側身貼穩床沿，手機卻不應景地突然嗡鳴兩聲。
她趕緊死命摁住光源，溜着指縫拉低屏幕亮度，接着将手機切換到靜音狀态。
整套連招下來，就隻為了蓋住...
一條消息提醒？
嗯？
和黑頭像的對話框裡，靜躺着一條日期新鮮的文字信息。
幾秒前。
【睡不着嗎？】
樸晚突然有些好笑，随即把手機用被子一遮，沒有回頭就朝身後問道，“你怎麼還沒睡？”
明明隻隔了一個零延遲的近場傳輸距離，聽到了，對方卻不開口回應。
什麼嘛，一邊押着人睡覺，一邊還提這種有的沒的...
她聽見另一側隐有低笑。
緊接着屏幕又亮了一下，這次隻是亮一下，沒有伴随任何動靜。
彼端消息依舊來自那位緘口的女施主：【說完就要睡了。】
樸晚收了收不達眼底的笑意，朝身後道，“那你...”
話到一半便不再繼續，她也識趣地掏出手機，在鍵盤上把話打全，【那你直接|...】
-那你直接張嘴說不就完事了嗎？
想說的還沒等敲完，聊天窗口就等不及似的彈出條新消息，樸晚盯着屏幕上的幾個字像是受驚一樣摁下鎖屏眨眨眼，以平複那一刹糟糕發亂的小情緒。
不确定，再看一遍...
對話框裡醒目地亮着一句：【晚安，老婆。/月亮】
再沒後續，隻有這麼孤孤單單的幾個字躺在聊天框的最末端。
說完就睡，指的是這句？
她一面還留神聽着動靜，一面悄悄騰出手，拽被子蓋住自己半邊臉龐，遮掩過後用指尖輕輕抵住對話氣泡，在上面遲疑了許久卻沒有任何接下來的操作，調出的菜單選項也一直吊在屏幕上，好像這樣長按就能讓文字消息在眼前上多留上一會兒似的。
不過對方似乎沒有要撤回的打算，一陣掖被角的索索聲過後，床的另一側徹底安靜下來。
盯着消息框左右信息體量總讓人感覺不太對稱，樸晚不知突然搭錯了哪根筋，引着前頭那句讓人遐想翩翩的措辭，耍酷一樣在聊天框裡利索地回了個前幾天在群裡學到的應答：
【1。】
收到。
身後放在床頭的屏幕随之一亮，又跟着窗外跳閘停擺的夜色一起黯淡。
她這才鬼使神差地按下屏幕上的收藏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