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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醒來,樸晚心情大好。
她破天荒地在早餐的事情上忙活了一小會兒。
盡管自己對膳食概念做不到營養師那樣把宏量與微量營養素調配得恰恰好,但把後廚那套讨俏的擺盤融進這不常為之的家務事裡,道是意外合适。
樸晚端着一杯冰咖啡,而另一位的早餐除去蒸煮粗糧外,終于多了些變化。
小份蛋卷、蔬菜沙拉、清煮小碟、花切水果...和主廚結婚可算看見了點落到實處的“好處”。
程莫霄磨磨蹭蹭,出門遠不及昨天勤快,相比之下樸晚的上午行程緊巴巴的,要去康複中心先報個道不說,還得趁早拐回店裡瞧一眼。
是昨天發生的一系列突然讓她有了緊迫感。
打去年年尾的一波小高峰以來,夜露的經營狀況肉眼可見地穩定在一個不上不下的緩坡,盡管目前整體是盈利的,但樸晚也心知這裡的管理和質量不過是暫時敷衍應付,跟她記憶中的那種層次差之甚遠,既不精緻,更沒有半分曾經的格局。
要說樸晚職業生涯最輝煌的一段,當屬在前東家時候,那是極負盛名的已故主廚的冠名餐廳。
雖說餐廳打得是身後榮譽冠名,實際上卻是幾任執行主廚帶領團隊維持住的摘星榮耀,即便其中包括她一個。
也正是如此,在那段導火索後牆倒衆人推的時間裡,餐廳資方才會才會迅速做出肅清表态,明确區分她的“個人行為”與餐廳無關,呵斥社區暴力不應該影響到商業場所的正常運營。
而餐廳之間存在着相通有無的管道,一些高端餐飲更是實行封閉式的家族管理,由于其間經營涉及的利益和名譽過于龐雜,以至于樸晚自打背上這闆上釘釘的“不良”背書,就沒有大餐廳願意再冒險雇用她。
那之後,樸晚便開始着手自立門戶。
隻是從零開始,打造一家餐廳實在是煞費心力。
大到食材有機換血,合作供應鍊冷鍊,廚具品牌簽約,小到證件核賬,檢查保質期,制定應季菜單,其間能參一腳的事她都做了。
然而本地的評分榜,必吃榜,人氣榜,創意榜...
名目紛繁,界面花哨,即便樸晚知道衆口難調,也不存在絕對準确的參照标準,夜露照樣榜榜都擠不進去。
雖然自己最不屑于網絡排名,可這名單也能直觀地說明一些問題...
外來菜系很難滲透進本土的飲食體系,更别提對手還是那些長期深受本地人喜愛的老字号了。
她知道的,她都知道的,所以她正在琢磨這個不得不直面的選擇題。
濱城會需要這種不讨好大衆口味的餐廳嗎?
眼下這個坡很緩,做什麼決定都還來得及,可她還是沒辦法估測單憑孤膽走到黑的終點會不會是斷崖險境,也無法确定反顧之極有沒有藏着海壑陷阱...
一步欲前一步欲返,二選一,a或b,又拿選擇題折磨自己。
樸晚将近日的複核廢單歸攏到一起,憋悶地揉了揉額角,複一擡頭,借着前廳換衣間開合的門縫,瞥見了屋裡暫放在地上的燈箱。
“樸姐,早啊!”喬季淮來得稍晚,邊走邊整理領邊,又問,“腿恢複得怎麼樣啦?”
她點點頭繞過寒暄,指尖一端直指小隔間,“屋裡什麼東西,堆了那麼一大排?”
“哦,昨天江姐說放這屋不擋路,是燈箱,昨天群裡發了。”小姑娘接了兩泵洗手液,元氣滿滿地邊笑邊搓手,“樸姐,昨天江姐說綜藝要在咱樓上取内景,真的假的啊?”
“八字沒一撇的事兒,淨聽她瞎說...”樸晚眉眼故作一舒,隐去先前煩躁,拄着那根幾乎已經是擺設的單手杖走了兩步又是一停,“诶對了,你手機裡也下了下大家點評?”
她心知問出口的不過是句句尾揚升的陳述句——
“有啊,現在這都裝機必備了,軟件商城打包下載。”喬季淮關掉水龍頭,一湊頭,話音有些含糊,“是不是咱們也要開二維碼點單了?”
“還早着呢...”樸晚答得爽脆進了換衣間,待裡間屋門阖嚴,眼中的陰霾才變得深邃。
确實是裝機必備,畢竟她昨天在程莫霄的手機裡也看見了這款應用...
還有就是,她之前留意過夜露員工的用餐習慣,大家私下尤其愛鹹香口的過油小炒,再配上一盤白水面或者米飯作主食,吃起來實在又滿足。
想必平時的口味選擇也相去不遠。
樸晚再次陷入沉默,心情複雜地攏了攏頭發,把目光一改投向了腳邊。
在旅遊部門與品牌商的共同參與下,綜藝最終敲定了一個既接地氣又好懂的名字。
簡潔直白,就叫「今晚吃什麼?」
另外昨天制作組把制作好的立體字一并送到了店裡,眼下四個靠牆放置的大型燈箱讓她有點失笑。
「吃什麼?」
這節目裡當真有誰在乎吃什麼嗎?
要麼翻紅蹲資源,要麼蹭話題立人設,要麼盯着回報率高低...
更在今天早些時候官方宣傳渠道同步更新,稱觀衆可以通過參與抽獎和轉發博文的活動,有機會赢得walkin的「宵夜」名額。
真是一會兒一個令。
看來制作組放棄采取之前“劇本食客”的模式,轉而為看點引入了更多随機性和真實性,使得節目還未開播就占足了噱頭,熱度一時無兩。
即便那幾位同組小生已非當紅,可他們互聯網上的核心粉絲群體依然忠誠,要是能和偶像同框一起吃個夜宵,這不比排隊握手來得實在的多?
況且節目組承諾機酒費用全包,哪怕是名額有限,可不試試怎麼知道——
萬一自己就是那個大錦鯉...
那豈不是賺麻了?
于是博文一經發出後收獲回音無數,轉發數量呈爆炸式激增。
當真是白給的流量砸頭。
可江芥在電話裡話說,這種蒼蠅蹬一腳的事不止上了頭版,還要再配上一挂鞭炮讓所有人都聽個響,那就更不能信了;水花鬧這麼大,都是一群外行人,用腳趾頭想想,萬一到時候真翻車了要誰來救場?
所以最多砍一半内定。
樸晚覺得老友分析得在理,就順勢邊忙邊多唠了兩句,聊來聊去幹脆把人下班喊來店裡。
前些日子的偷閑時間雖說不長不短,可冰箱裡還是剩些應季過渡食材和韓老闆又塞又送來的試驗品,她夾着手機挑挑揀揀,打算先把庫存處理一輪...
不過一個也是吃,兩個也是吃,這頭電話剛挂,那頭她就端起手機問起另一位的行程。
私人的,感謝性質的,給兩人試試她突發奇想的tasting menu...
天幕撕開灰蒙蒙的胸膛,袒露出内裡被染成烏青色的陰郁骨骼。
傍晚跳過了必要的黃昏環節,門上的水鈴音乍響,把戍守道旁的路燈也漸次震亮。
外頭暗了,人也齊了。
樸晚洗了洗手,招呼來人先随便坐,江芥也不沒活硬找,随老友安排什麼就應下什麼。
雖說每次清理冰箱都要看後廚那位的心情如何,但于己來講既是白吃白喝,又是行家處理,把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掐進一盤,口味跨度大不說,還能蹭上幾杯恰到好處的佐餐酒。
這本就是她的「親友特權」,江芥自然不會跟她多客氣。
饒是今天同桌另一位食客端坐的原因,威壓感讓她莫名有些拘束。
“呃,你要不要喝點什麼,我去給你找?”江芥小心翼翼。
程莫霄聞聲稍一做頓,聲線緊接着溫緩了幾分,神色也亮出一副更柔和的姿态,禮貌道,“不用了,謝謝。”
“嗯要不——”
江芥尋不見平常那股鬧騰勁兒,就覺得倆人坐在這兒等太幹燥了,不僅沒話找話幹燥,空氣也幹燥,思來想去,又抿了抿嘴,略表歉意,“...嗯,沒什麼。”
前廳氛圍安靜得吓人,于剛才的幹燥之外隐約還彌漫着一絲尴尬,她在手機菜單頁面故作鎮定地劃了兩個來回,最後笃定應該是這屋太缺個加濕器,還得是能唱歌的那種。
程莫霄顯然也沒在同一頻道上,隔了好半天,才想起來對着半說不說的收尾輕輕點了點頭。
她不見得有多自在,甫一落座,廚房那位便給她安排事項,要「稍等一會兒」。
自己原本是被樸晚一通處理食材的電話叫過來,來之前料想着既是歇養許久,定然有不少食材等着更替,程莫霄甚至做了體力勞動的萬全準備,額外收拾出後備箱以備随時動用...
怎麼現在就坐上桌沒事了?
由是座位靠近廚房,她能清晰得聽見機器啟動的嗡鳴聲,程莫霄剛想開口問些什麼,身後方向突然有傳來推車行進中稀碎的金屬碰撞聲。
樸晚推來一輛很是精緻華美的服務小車。
以往為了增加用餐的儀式感,餐廳會采用這種帶有表演性質的“上菜秀”,由前廳侍者或是主廚在客人面前完成最後的裝盤或是調味工序。
不過今天樸晚純粹圖省事,一來能盡量減少廚房和餐桌之間的頻繁往返,二來雖然後廚講究味蕾的漸進體驗,可要若是這頓磨磨叽叽遵照着正餐規格來,整頓飯保不齊會拖延到多晚。
于是她幹脆一次性在推車上堆了幾盤,免去過多往來折騰。
樸晚起手先端上兩盤沒加保溫蓋的餐碟,又看似随意地在每盤裡綴上些杏仁油。
當晚既不提供體驗單,也不給品鑒的大體節奏,一切都像是随性而為,比如說第一道。
她簡而言之,“前盤濃湯。”
盛在橄榄色高腳湯碟裡的是盤偏柔白色的湯品,表面鋪了滿一層杏仁奶泡和金黃的烤杏仁碎,不同于往常的食用杏仁,樸晚這次用的是從甜品廚房摸來的Marcona杏仁。
至于出發點嘛,再不用掉這包真得快要過期了...
江芥也不多問,一匙探至湯底,舀起與中間層絲絨質地完美相融的細碎焦化洋蔥和堅果粒,再佐以老友現場淋入的杏仁油,前湯入口香香美美,更像是一道開胃甜品。
“這麼甜啊...”
“嗯哼~”樸晚表情上并沒有反映出語氣中的得意意味,隻一手斂起剛才用過的配料,轉身又在小推車上從容地挑挑揀揀。
随後她輕端盛有炸肉丸的手繪花俏方碗,又托起滿載焗土豆的陶制橢圓小炖煲,利落地将兩樣菜品從餐車上先後都移到桌上。
土豆切得敦厚飽滿,在面前的烤盤中被堆得滿滿當當,金黃片片,色澤甚是誘人,江芥看見這架勢,忍不住率先開口吐槽。
“嚯...”
光是一句感歎就拐了好幾個音。
她嚼嚼嘴裡,趕着一口吞咽的空檔開涮似的發問,“這什麼呀,土豆配得是...奶酪?”
“Tartiflette,應該也算焗土豆吧...?”樸晚斜眼瞧瞧,在肉丸上澆了一小碟熱騰騰的棕醬,也跟着笑沒正形,“保你大補的。”
“大補?這能補個啥?”
江芥側頭眨眨眼睛,對所謂的行家話予以一絲極短暫的信任。
“補補能量...”
“好家夥,還不就純熱量炸彈來的...”
“吃吧你...”
二人無厘頭地你來我往,話題跳躍,而相比之下另一位就安靜得多,細嚼慢咽,食不多言。
與其說安靜,倒不如說那位小程館長暫時還沒搞清楚狀況,拎着勺子,似是心有外事。
其實兩盤略有差異。
一盤按着常規做法,另一盤雖然看起來食材量相同,但實際其中的焦化洋蔥含比偏少,細嘗才知是杏仁碎取而代之。
小程館長單純是視覺上挑剔這類蔥姜蒜的點綴,又不是真的洋蔥過敏,之前她吃吊蔥頭油都嘗不出個所以然,如此隐蔽的處理手法樸晚更是賭這人吃不出來。
于是她稍稍試探,“想什麼呐?”
“你不是在電話裡說要處理什麼...”程莫霄用勺尖撥撥奶沫,又透窗瞥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才道,“天快全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