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真是個...
目前頂頂好的辦法。
樸晚步伐落得稍顯拖沓，好像刻意和旁人的節奏錯開，目光遊移間，避掉一衆人的方向，帶着幾分決然地向那位末尾的年輕男子靠近。
“唷，今天這走得什麼路線啊，大設計師？”
聲音剛好夠聽見，語調柔緩，似是無意，卻尾音輕挑，還帶着幾分含蓄的揶揄，“文青？實習生...？”
男人聞聲眼神一垂。
看得出來，他鼻梁上的眼鏡并非裝飾，從鏡片透出的面部輪廓略微内凹，而那雙被鏡片效果微微壓縮的眼睛似乎也在訝異樸晚的主動搭話。
幾分木讷的無辜，幾分透蠢的清澈，再加上被框架恰到好處地壓住了一絲浮躁，還真是雙無害的讓粉絲看了會當場心疼到跺腳的眼睛。
倒是挺很會挑時間，和這群人一起上門。
廚房每天收工都會徹底清掃，一行人在前走走停停，不時舉起手機，既在圈定區域，台面又收拾得什麼都不剩，四下都是些常見的廚房設備，更何況相機的焦點更多的是對準那位正滔滔不絕的主任，樸晚也就不必要制止拍照行為，繼續手頭上的話題。
“我今天來這兒是為了正事。”男人似乎被戳了痛，又不想表現得太明顯，隻好幹笑了一下，語氣帶了點故作的清白。
“誰站這兒不是為了正事？”她似笑非笑，嗤了一聲，接着話鋒陡轉，“你也是有意思，鍋裡自己的飯不好好吃，非盯着别人碗裡是不是添了塊肉。”
“化緣還得先跟施主講兩句中聽的呢...”
“這話就有點兒過了吧？”男人的聲音隔着口罩，隐隐帶了點壓抑的冷意，顯然不夠從容。
“開個玩笑而已，急什麼呀...”樸晚語氣依舊淡淡，卻暗暗掖起滿是指甲印的手心，皮笑肉不笑，“我不過就是打個比方，又沒說你真是來要飯的。”
“再說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嘴笨，不然怎麼可能兩年都沒能說清一件事...”
男人眼底的笑意瞬間僵了僵，換成幾分冷淡的審視。
“别這麼看着我。”樸晚聲音淺淺，亮出一副擺爛似的無關痛癢，“我呢，就是來和你講一聲，下次再炒花邊也提前賣我個面子，讓我有點兒準備，至少能先換件顯瘦的衣服。”
“免得你那群粉絲又跟狗皮膏藥似的，順着網線過來催我減肥...”她停了片刻，嘴角微微揚起，卻沒有任何眼神交流。
“這點兒要求總不過分吧，李、訇、利——”
樸晚拖長了最後一個音節，終于擡起頭，眼神微微上挑，帶着一份随意的端詳和幾分不經意的懶散。
這邊話音剛落，她腳尖又神不知鬼不覺地踩上男人鞋套的後邊緣，趁着對方擡步之際輕輕一劃，整隻鞋套就松松地溜到鞋底，可能是靴子過于厚重的原因，他沒察覺出什麼異樣。
而男人被樸晚字正腔圓地喚出全名，眼神猛然淩厲了一瞬，又很快壓下那股突如其來的不甘，尬笑兩下，“chef要是這麼說，我都不知道怎麼接了...”
“那就别接了。”她冷不丁刹住話題，再沒多看他一眼，繼而優雅地撣撣肩口，“省得話趕話，襯得人格局小。”
不等沉默蔓延，在廚房兜了一圈的來賓一個個又繞回入口處，其中看起來頗為自來熟的灰衣中年突然湊近，用一聲饒有興趣的輕哼做開場，“你們倆這是，認識？”
灰衣語氣油滑，帶着些自命不凡的輕佻，好像早就習慣了對周圍一切投射自己的不拘，渾然不覺這份過時的幽默感已經把氣氛攪得足夠微妙。
問題問得三分冒失，七分多管閑事，合起來十分唐突多餘。
“不認識，來取經的。”樸晚唇邊的笑容若有若無，用詞簡短，明顯不想在本就冒昧的提問上多做奉陪，語調一轉就把話頭丢開，“上樓的樓梯在右手邊。”
接着她漫不經心地低掃了一眼衆人腳下，最終将目光輕輕頓在李訇利的鞋邊，樸晚擡起眼，撇清剛才那副針尖對麥芒的清算架勢，忽然笑意淡淡，把态度維系在禮貌的邊緣。
她片刻凝視着男人的眼瞳，一如家姐般款語溫言地遞出一聲提醒，“設計老師，鞋套掉了...”
話聲甫一出口，樸晚擡手拍開了二樓燈控開關。
啪——
光從右手邊樓梯口應聲洩下，将壓抑的色調格局劈開一道明朗的口子。
...
所謂的指導工作展開收尾都很迅速，不等太陽完全西沉，一衆人的踩點記錄就已經趨近尾聲，總結的領導抛出幾句松松散散的場面話，其中一小撥人先自行離開，另外幾個剩下的站在門外商讨着下一步的用餐安排。
剛才負責介紹的女孩這會兒落了單，站在人群稍開的位置。
樸晚完全沒記住這群人的正副職位和姓氏，也沒興趣去回憶，單單上前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引得對方轉過頭來。
“emm...”
她忽然有一瞬遲疑，視線停在對方的鼻尖上，像是在斟酌着什麼。
-和小姑娘糾這種字眼會不會有點太顯計較了？
但那片刻的躊躇很快散去，眉眼間的沉靜重新歸位，樸晚語氣不刻意也不鋒利，輕聲陳述道，“其實我不是老闆娘，我是這兒的老闆。”
她終究沒有當衆指正讓自己耿耿于懷的稱呼，沒必要讓誰下不來台，更沒必要迎合那些男人看熱鬧的心态，把一個不經意的用詞錯誤放大成一場高高在上的說教。
畢竟那個打頭的主任已經用他的老道經驗盤點了一路，就連器具擺放的方位距離都要和身後那幾位鑒賞個對錯合理...
女孩聞言愣了愣，臉上迅速多了一抹窘意，連忙語速加快地低聲道歉，“實在實在對不起老闆...今天一連走了好幾家夫妻店，就給說順嘴了。”
樸晚一展笑意，帶着份遊刃有餘的從容，似乎在某個維度上獲得了足夠多的釋然。
“不是什麼大事，那你們慢走。”她語調平緩，既沒有多停留，也沒有補充什麼，轉身時自然随手掩上了門，動作毫不拖泥帶水。
門上的鈴音逐漸安分。
隔絕了外頭嘈雜的人聲，屋内的寂靜和驟然松弛的獨處感才舍得将疲憊一點點釋放。
樸晚微微拽高針織袖口，下一秒，疼意就随着幾道闖入視線的血痕變得愈發鮮明細密，而看似無恙的掌心也開始有了忽輕忽重的鈍痛感。
她面無表情地掰開水龍頭，試圖沖掉那些嵌在指甲縫裡的殘留血粒，可是寒意順着指尖反向蔓延，攀着全身的神經脈絡遊竟移出半個未遂的冷顫。
冷水擊打金屬池壁的聲音單調且沉悶，四下靜得好像隻剩水聲，卻偏偏沒能沖淡這份沉默的壓迫感，倒是在這個基礎上疊加了更多沒法言明的重量。
自己分明在冷靜，又分明無法冷靜。
方方面面都在強調這份遲來的耗損。
樸晚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神思遊離地回掃了一眼廚房，忽然想起什麼般，将濕手在褲線上蹭了蹭，摸出手機匆匆忙忙地撥出了個座機号碼。
或許是心思全放在錯綜的感受上無暇他顧，也就自然沒留意到那幾張放在操作台的畫稿早就被挪了位置...
...
“艹...”年輕男人鑽進保姆車，關門咬牙切齒就是一句國粹，聲如怒雷，“她tmd什麼意思，是不是故意惡心我？”
“看老子不順眼，有本事就他媽當着所有人的面直說，臭娘們，擺譜給誰看？！”MetroE話音未落，突然一拳又砸向了身下的座位，吓得司機也跟着激靈，“開車啊，掃墓呐沒看夠在門口停他媽這麼久！”
副駕上的助理顯然對這幅不加掩飾的暴躁模樣早有心理準備，他連眼皮都沒擡，慢悠悠先給自己紮了杯奶茶，随手遞去後面一瓶水，“喏，李哥...”
男人接過水，擰開又放下，煩躁地揉了揉臉。
“神經，當年老子可什麼都沒做，自己搞得這幅鳥樣現在又賴到我頭上...”他擡手捏了捏眉心，語氣裡滿是嫌棄，“真tm都讓老話都給說準了，娘們屬陰，活該旺不起爐火，呵...”
車速逐漸加快，車廂裡的氣氛卻沒輕松幾分，男人低頭看着手上的手機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嘴角翹起一絲玩味的冷笑。
“東丘——”他朝副駕的助理勾了勾手指，語氣終于緩了些，“剛才你不是說拍了廚房？傳我看看。”
“...哦哦，齊姐交代的掃圖我都發去了，還有倆場地環拍的小視頻她沒要...”前排男孩從褲兜裡掏出第二部手機，翻翻找找調了幾個圖片大文件，湊着視頻依次發到他的手機上。
“不過，哥，我是建議...你最好開靜音看，那主任一圈下來嘴就沒閑過，好幾次了，避都避不開...”
齊姐是李訇利的經紀人，昨天使出渾身解數，反複保證，才從三方公司那兒臨時争取來兩個分包商的随行位置，隻跟在最後低調觀覽，絕不會多一句嘴。
這其中還是王姗幫她牽的線，考慮到這次是MetroE的翻身仗，牽扯背後的利益資方不少，萬不能因為毛頭小子沉不住氣，就把接下來環環相扣的布局打亂。
所以最好是能跟着領導去見一面樸晚，既能雙方給出個合作姿态，為了共赢相互照拂一二；還能提前了解了解商用的廚房機器，免得錄制時露怯出錯，自毀人設。
站在經紀公司的角度前後兩手打算，做得也算周全。
男人打開助理發來的視頻，懶散地前後拖動進度條，看樣子對其中的拍攝細節并不上心，直到畫面多了位莫名闖戲的人，他的目光才稍稍停頓了一下。
屏幕裡打頭主任漫不經心地拎起台面上的紙張，而這顆略顯晃動的鏡頭恰巧掃過了紙面。
那是一張從用料到擺盤都無比生動的手繪菜譜。
圖文并茂，連配菜部分也沒省墨。
畫功不俗。
李訇利微微眯了眯眼，按住暫停鍵又将這段畫面向前回拉幾秒，細細打量，随後雙指一捏，将畫面放大，他沒有急着關閉視頻，而是順手截圖，抿着讓人不安的輕蔑笑意，迅速敲開個不常用的對話框。
【小黑師傅，這菜譜能做嗎？/圖片】
助理用來拍攝的另一部手機是自己代言的高端旗艦機型，品牌方大力推崇該款的錄制性能，号稱每一幀都足夠拿來做壁紙。
宣傳倒是沒有誇大，裁去多餘的畫面區域，再稍作角度微調，清晰度堪比直接拍攝原件，細節方面無一遺漏...
隔了小半分鐘，對話框裡傳來對方的回應：【看着行，但你标得幾個配料市面上有點偏門，這菜譜哪兒來的啊？】
【就我一哥們兒畫漫畫的，閑的沒事畫着玩兒，想找懂行的瞧瞧能不能真做出來。】
末尾還扔了個大笑的表情，像是當真出于熱心腸的兄弟情誼。
【謝了。】
男人随手撤回了圖片，一面暗嘲對方的輕信，一面靠在椅背上悠然自得地抖了抖腿。
化緣是要講兩句中聽的沒錯，可既然施主已經把飯捧到嘴邊，再嫌棄，也沒有道理不吃。
樸晚啊樸晚，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