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放凍品的步入冷庫不比冷藏,那邊溫度用來保鮮,這邊溫度适合“存屍”。
她不想深究這層雞皮疙瘩究竟是因為這兒溫度太低,還是因着什麼讓自己下意識地保持緊繃的人。
寒氣逮着毛孔拼命往更深層的肌骨裡鑽,樸晚頓覺那些熾灼沸熱的念頭好像都強行被凍住了,取而代之的是腦中一片短暫,又近乎僵呆的空白。
嗡——
制冷設備間歇性的震鳴聲幾乎趕在她擡氣動作的同一時間響起。
原來世界還沒失聲...
回過神來,她利索地摸出手機給梁妤發去消息。
周一是夜露的休班日,樸晚想不好這樣用老闆的身份打擾人家休息妥不妥當,幹脆直接把有加班費這個前提也一并說明白。
其實叫梁妤過來完全出于私心。
夜露過去秉持着「節流」原則,凡事能省則省,不虧就行,一直是自己前後兩頭忙,始終差個正兒八經的前廳經理,不過與其用那些履曆漂亮的應聘人選,她更傾向親手培養出個“一條心”的團隊成員。
眼下剛好是個機會,讓梁妤觀摩一下現場問題,做個救急。
嗯...
這樣琢磨着,門縫忽然傳進推送貨門時伴随的「吱呀」一聲合頁響。
轉軸滞得有段時間了,可樸晚總把上油這碼事忘在腦後,那門通去倉庫,除了店内人員和常來的幾個送貨工人,外人鮮少知道這條路徑。
她上周六定了幾包粉糖,按理說應該是在這兩天送到。
夜露上下該鎖的地方都鎖好了,今天又是休班——
所以這一聲開門...
八成是送貨工來了。
樸晚不想向任何人袒露當下自己這幅苦況,于是裝作給凍品騰空間的尾聲,把木塊一腳踹回門内角落,快速整理表情,起手反旋好冰箱門。
溫度驟然回暖。
再一擡眼,就“不經意”地迎面遇上...
來送東西的韓鷗。
戴着單隻漏拇指的粗棉麻手套,手裡托着兩大塊塑封好的紅肉。
“...喲,好巧,行家也在啊?”
沒等自己開口應句什麼,韓老闆卻收起輕俏笑意,表情一變,對着她的臉徑直湊近了些,“怎麼了這是...”
語氣很是關切。
樸晚悄悄屏起呼吸向後撤了小半步,舉手投足間多了些微妙的躲閃。
怎麼了?
雖說自己沒那麼在乎外在,可從早到現在又是口罩又是生鮮的,她也無暇顧及儀容,保不齊目前的狀态有些散,今天為了上鏡形象是打了個底妝沒錯,但被對方這麼直截了當地一挑,樸晚反而開始懷疑是不是剛才哪個下意識的小動作把臉給蹭髒了...
“什麼怎麼了?”
“你、剛才...哭啦?”韓鷗盡可能地壓着嗓音,卻把話頭牽得磕磕絆絆,抓着肉立刻渾身摸口袋。
哭?誰哭?為什麼哭?
都什麼跟什麼呀?
樸晚被這一句問得發蒙,琢磨不清對方是從哪兒下的定論,于是摸頭不着地隻擡了個上揚音節。
“啊——?”
“這兒...”直到韓鷗遞了張紙巾給她,又隔空伸手比劃了一下,“淚痕。”
暫不提鼻子紅紅的算不算是妝造内容的一部分,這臉頰上還沒幹透的痕迹總不會誤判吧?
鐵證當前,樸晚這才察覺到剛才流淚了。
應該是裡頭冷氣太結實,自己又沉湎在利弊心情裡,這才惹來了沒意識到的迎風淚。
換做往常,這沒什麼的。
可今天...萬萬不行。
前腳剛從滿是鏡頭的廚房憋着氣離開,後腳打冷庫出來臉上還挂着淚痕...
說出去這還得了!?
「氣哭了。」
不行不行不行。
這絕對不行。
她接過紙巾趕緊拭了拭面頰,“嗐,我進冷庫找東西,太冷,眼睛不自覺地就...”
見韓鷗好像沒多相信似的點點頭,樸晚緊了一下喉嚨,扯了個勉強的笑又繼續多補,“真的,我眼睛本身就有點兒小毛病,這腳踝也是因為眼睛摔的呢...”
說罷她還不忘朝前擡了擡腳,特意漏出右腳綁在廚師鞋底的單一隻防滑套。
自己眼傷這事半是遺傳,半是職業病。
先天光敏感,後天染過一階段幹眼,時逢冷熱交叉還偶爾會流淚...
哎呀哎呀,什麼呀,越描越黑,越解釋越亂。
樸晚也不知道非要站在這裡講明白個什麼勁兒,面前這位明明和外面那幫鬧哄哄的人無關...
倒是韓鷗,穿了件胸口帶logo刺繡貼袋的牛仔深外套,卻在内裡大咧咧地配着一圈相當舊的土黃色護腰,另一隻卷邊袖下的手骨還裹着個草綠色護腕。
“韓老闆今天來找我是——?”
瞄了眼面前的兩大塊肉,她索性把話題回丢給對方。
“噢,我認識的一姐妹兒有個牧場,挂标動物福利的,想找個懂行的老手試試肉,正好我弄完認證從你門前路過,就拐過來問問。”
“這兩塊都熟成好了,原切,上面這個是70天幹熟成...”韓鷗這才念起來意,仔細對照塑封上黏着的小标簽,遞過去又說,“這包是25天濕熟成,送樣檢測也做了,報告項目全過。”
“70天?”樸晚似乎是割去先前種種不愉快,隻不可思議地揀着關鍵字又重複了一遍,“這好貴重,你自己留着嘛...”
要知道,市面上用21天幹熟成的原切都足夠餐廳大肆宣傳起“誠意”二字。
這塊接到手的塑封肉排外緣顔色略深,越靠内過渡越是紅嫩,表面嵌着漂亮的大理石紋,切面平整,厚度更是可人,外有七十天幹熟成的價值加持,不論從哪個角度講都相當富足細緻。
甚至此刻外包裝摸上去還涼涼的,說是份大大大禮也不為過。
“放心好了,我車裡還有自留,送你這是多的一份...”韓鷗松松手套上的指洞,把另一包也穩穩疊去樸晚手裡,“東西送到,接下來想怎麼處理你随意。”
自打認識韓鷗以來自己沒少“吃小竈”,雖說兩人的賬目是走月結模式,可韓鷗習慣隻算采買大項,細碎盈餘忽略不計。
總這麼連塞帶送的,她多少會有些不好意思。
“那我也不跟你推來推去了,謝謝鷗姐啦...”
樸晚把謝詞遞得又脆又客氣,随後話鋒一轉,想着把人留下來先小坐會兒,等外面攝像頭關機她就出去找瓶酒禮尚往來一下,“诶、要不...”
“樸經理——!”
一聲限時稱謂喚得生硬,嗓音卻是中氣十足。
循聲看去,走廊盡頭多了個朝二人方向揮手的人影,照說食材有限,上午該趕的進度這會兒應該差不多了。
況且就算自己不在,李訇利手裡也該額外有一份準備好的流程計劃才對,臨近午間段,用不着自己再插手什麼。
她眉頭松松一吊,還是決定先跟着回現場看看。
總歸是夜露的廚房...
“鷗姐,那個...不着急走的話你就随便先坐會兒,我這兒今天...”
“...知道知道,你去忙。”
“還有——”
“還有什麼?”
“剛才的事,能不能你就當作沒看見,别把我給說出去...”
...
把她叫回來是為了工作餐的問題。
鏡頭前露個面兒而已。
首日營業,幾個人對采買體量沒太多概念,能用的食材都給菜單按需分去了,自然不多午間的工作餐部分。
節目組倒是為了播出效果臨場“搞事”,聲稱可以給嘉賓提供老式盒飯,但條件是餐費要如數擡到今晚的營業紅線上。
合着中飯的錢得靠大家齊力營業賺回來...
簡單商讨過後,幾個人分斤掰兩地點了兩份米飯,席答拿到溫飯後快手稍作調味,在鏡頭前幾下勺起鍋落,用串剩下的肉塊肉油輔以切碎的綠葉菜,炒出一大份鍋氣十足的炒飯。
肉塊煎封至焦香,米粒油亮松散,光是聞着看着就足夠讓人食欲大開。
就連徐清都破天荒地放棄水煮,吃光整一小碗。
看來真給孩子餓壞了。
用餐環節就此告一段落,鑒于那條鲭魚還得擱冷藏再存放一會,眼下不剩什麼營業前太急迫的任務,索性節目組網開一面,放大家一個小時來調整狀态。
幾家藝人被各自助理忙前忙後地添妝補覺,唯獨樸晚隻身一拐,悄悄離開了密集區域。
她是沒想到出來跟鏡一圈要捱這麼久,也不知道這會兒韓鷗走沒走...
隻不過還沒瞧着韓老闆的影,卻先撞見了另一個熟面孔。
“chef不錄了?”
迎頭話音濃濁,還摻着點莫名的盤問口吻。
在自家地盤又看見這頭飽和度漸低的紅發,樸晚免不得心裡有些些吃驚,“溫總?”
是溫彥。
贊助方的頂頭上司親自過來,說出去是不是有點誇張了?
“...工作人員說暫休一小時,過會兒再繼續。”
“嗯哼。”不熱絡也不敷衍,對方像是很見縫插針地回了聲動靜。
“...話說回來,這還是我第一次正式見chef工作。”接着剛才那聲含混的應和,溫彥自然地剝開一片扁巧克力,又墊着包裝錫紙給樸晚掰去一半,“很不一樣...”
“啊?有嗎?”
比預想中更挂火?更氣粗?還是更容易暴走失态?
樸晚其實自知不适合把工作狀态暴露在鏡頭面前,廚房催人火氣大,總襯得自己像一顆時刻待爆的炸彈...
被看出來了嗎?
“準确說,比我預期得要柔軟...”
柔軟,識時務,收放有度。
來之前她已經權衡過,如果再出現一次昨晚的現場“事故”,不計後果地想什麼說什麼,那溫彥就有必要讓下面備點對應的公關預案,也要重新考慮樸晚彼時被某人一再承諾出來的價值。
失言一句,往小了說是真性情,要是借題發揮的話...
容易反噬MNF長久經營出的信任資産。
職責當前,她會随時做好最壞的割席準備,再着手去物色一張更合适的牌。
不過好在這位樸主廚今天夠識趣,從早到現在的一切表現都稱得上可口。
憋着不胡,還知道給自己養牌...
有點兒意思。
溫彥沒透露半分心下所思,轉而用指尖點了點巧克力的包裝紙,繼續分享自己一上午的觀感,“我見過的主廚都是「boom」那種,很火爆,天天把refire(重做)挂嘴邊...”
樸晚抿抿嘴,比起和自己預期的回答是否過分偏頗,她更分不清這句内裡究竟是真褒獎,還是不帶任何個人色彩的觀察,僅限今日,泛泛一論。
自己也耐心不足,也常會把「重做」挂在嘴邊,可夜露終不過一座小廟,點到為止,沒必要事事循着過去禮大佛的規矩,隻要餐期出菜不掉鍊子就行...
她笑笑沒多應,垂眼把剛才接下的巧克力往嘴裡塞。
舌尖上的可可逐層溶開,漸漸漏出基調之外稍有嚼勁的蔓越莓果幹。
苦中帶酸。
…
錄制涉及到的小藝人本就自帶一定基礎粉絲量,甚至這方面一向偏鈍的樸晚都能察覺到窗玻璃外時不時高舉的攝像頭。
不過這會兒主錄場地的嘉賓已撤,四下更無非些散坐用餐的工作人員,她實在想不懂這些“環境要素”到底有什麼拍攝價值...
“chef要一起去後面坐坐嗎?”
不得不說,此時此刻的溫彥比自己更像夜露的主家,她低眼瞧了眼樸晚右腳的防滑套,好似順嘴又一提,“我點了咖啡,不熱的...”
冰的,溫的,不熱的。
樸晚權當對方用詞潦草,微一點頭。
“嗯...走吧。”
比起室内的壓悶,後院倒像是塊樂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