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人在低聲啜泣,聲音于無盡幽暗之中飄入淨玉玦耳裡。他艱難爬起身尋着哭聲搖搖晃晃往前走,嘴裡不由自主一遍又一遍喚着亭涵、亭涵。然而四下茫茫皆幽幽,無人應他,唯是遠處漸起了一點星光将送來嘤嘤抽噎包裹至他身旁不斷回蕩。他不由心中緊張這哭是瑤禮因不見他而害怕才起的,便是向着光亮狂步徑奔而去,奮力伸長了手臂要穿透那片靠近的光抓住那許是正傷心的小子。
亭涵!
“神天,您總算醒了。”跪于榻前的澄華哭得梨花帶雨,泛紅的眼角與鼻尖恰到好處地平添了一抹動人之色,顯盡楚楚可憐。
躺在榻上的戎弱臉色慘白,先前喝下的清水裡頭許是混雜了他不能食之物,故而才使得他淨體有染傷了神格。他動彈不得,隻能勉強微微轉頭于屋内淺視一圈,開口問道:“蒼……彌……呢……?”
澄華捂住臉哭得厲害,哽咽得起了結巴沒一句整話:“還、還未回來。求您别、别怪罪,那碗水、那碗水裡隻、隻是放了一滴血。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澄華……”戎弱強忍着痛苦緩緩擡起手來,放在澄華頭上,“莫哭……我……無礙……”
澄華擡起臉來一見神天正弱弱有笑,便是哭得更厲害了。
“可否幫……幫我……叫……蒼彌……來……?”
“房門從外面上了鎖明日才會來人放我們出去。”澄華咬唇低下頭,雙目中又溢出幾行淚來,“我爹想讓我與、與您借此機會結為夫婦。可我……我……”
“好孩子……”戎弱摸了摸她的腦袋便再無力氣,手臂垂下來搭于榻邊,“莫哭……”
“師父!”門外伴随嘈雜不已而響起蒼彌尤帶怒火的聲音,“讓開!師父!”
有人在勸他:“神天有澄華照顧,您此時過去實在不合适。”
“稱謊山體坍塌是為将我支走,你們打算對我師父做甚麼?!”
“您誤會了,神天隻是身體不适稍事歇息。神君留步!”
“師父!你們将他藏在了何處?!”
聽得門外蒼彌在大鬧,戎弱咬牙撐起身欲要下榻去見他。可奈何他實在渾身無力難以有此動彈,便是強行嘗試過幾回皆又倒向榻去。澄華不忍心見他如此,抹淚起身跑至房門處用力拍得幾下大喊道:“蒼彌,神天在此,神天在此!”
“澄華麼?”厚重的木門顯不出蒼彌高大的身影,可話音卻近在她咫尺,“我師父在裡頭?”
澄華立刻應道:“在。隻是神天十分痛苦起不了身,我、我不知該如何是好。你快想想辦法。”
“退開,我要破門。”
“好、好。”
隻等了片刻便聽得砰地一聲巨響,斷開成好幾塊的木闆與碎屑飛入屋内砸向四壁又滿地都是。門外站着一掌劈門而開的蒼彌,與他身後那些面有驚吓再不敢阻攔的凡人。澄華睜大雙眼止住了哭,剛上前半步欲要迎上蒼彌,蒼彌卻喊着師父由她身旁大步越過迅速沖至榻前。
“你們對他做了甚麼?”蒼彌單膝跪在榻前看過戎弱一眼後回過頭來陰沉着臉問道。
門外之人此時個個怕他,皆是不敢如實道來。澄華踟蹰片刻後才答他:“神天喝的水裡有血,是我不慎弄到的。”
此話半真半假,蒼彌自然明白,可眼下要緊的并非責怪誰而當是替戎弱解毒。他便暫且未做追究,隻是壓下滿腔怒氣轉頭緊握住戎弱的手道:“趁我發怒前都出去。”
澄華欲言又止,終還是轉身出了屋子,勸走了還在門外打算替自己開脫的族人。
聽得腳步聲離去,蒼彌仍是滿眼心疼内疚看着戎弱半點無轉身,卻猛然釋出神力随他起身坐于榻邊的動作而掀起碎木闆拼回原處不帶絲絲裂隙。
房内再無旁人,外頭亦是無聲吵鬧,便靜得仿如時光都為他二位舒緩下來悄悄流淌。蒼彌俯身輕輕喚了句師父,等了片刻不見有回應遂是滿面凝重尋思片刻,爾後才挪至榻頭坐下,扶起戎弱靠于自己懷中。戎弱渾身軟無力氣,知是蒼彌已在身邊便連适才那股掙紮起身的精神也徹底松散去,閉眼安心躺在蒼彌身上休養暫且不願再出動靜。
因而蒼彌以為戎弱乃是因中毒厲害才得以受難如此,便顧不得長幼尊卑托起戎弱下颚湊近前去,頓了頓,平下慌亂吵鬧的心音低下頭終是與戎弱以唇相連吸出污了神格聖體的濁物。
至此之前,蒼彌始終約束己身從未起過半分僭越的心思。他知道戎弱将以至純至淨之神軀歸位三界之主,便向來尊他敬他,不敢多奢求、不敢有親近、不敢常窺視。可如今唇上過于柔軟的觸感仿佛那把擊碎封印石的刻刀,嗙嗙幾聲竟就将三千年來的有意忽視與克制從石頭裡放出來。
寒淵底下不住浮出串串氣泡。嘩啦,一頭不曾載于任何文字語言中的龐然巨獸破海而出遮天蔽日。從它身上落下的海水成了驟雨,淋在蒼彌身上悉數滲透至體内。
至此他才大徹大悟。原來,長年被他棄之如芥漠然相對的心緒,是戀慕。
“師父。”蒼彌渾身止不住發抖,便将雙臂緊緊環住戎弱埋頭于他肩上,喉嚨深處發出略帶辛苦的聲音喚道,“戎弱……”
戎弱微微睜開眼并未應他,卻伸出舌尖撩過雙唇。而那被天憫封入紅脈的地方陣陣有發緊。
幽幽空冥不及身處傳來斷斷續續的哨音不清透,如遙如近,不由得使他側耳凝神細聽去。這哨音曾幾何時有耳聞,渾渾噩噩中此番念頭逐漸浮現于他腦海深處,繼而引渡神識回歸身體,徹底聽得于周身之内。
他總算是睜開眼,還未出言語便聽瑤禮帶了哭腔喊他:“淨玉玦!你醒了麼?”
跪在一旁的玉子兒也急問來:“仙君,您哪裡不舒服?要喝茶麼?”
以餘光環顧一圈茶棚支起上身看向瑤禮,淨玉玦無奈歎道:“究竟是哪裡出了岔子,即便又過一世竟也仍舊如此。”
“玉子兒将才告訴我了,我不能碰你,否則會叫你十分痛苦乃至失去神識。”瑤禮趨身上前又不敢當真撲向淨玉玦,隻得拽緊手中子光哨,“可此前從未這樣過。我當真不能再碰你了麼?從今往後一次也不可以麼?”
淨玉玦移眸睇向玉子兒問道:“你說了多少?”
玉子兒被問得一愣,随後才有所驚覺捂住嘴:“關、關于小龍子的都說了。”可他轉念一想,瑤禮早已知曉仙君身份哪裡有必要瞞着,便又松開手理直氣壯道,“您未曾叮囑過不能對亭涵透露半句,況且我是憂心您才說的。倘若亭涵往後又無意拿煞氣沖撞您,不僅您受苦,我與亭涵也要跟着擔驚受怕的。”
瞧見淨玉玦臉上神情,瑤禮垂下頭乖乖跪在一旁暗自有傷心:“玉子兒說的都是真的了。”
“雖不假,但也未必是真,戚亭涵是戚亭涵,你是你。先前不過是我有困倦罷了。”淨玉玦伸出手去,繼續道,“若不信,你再試一試。”
不知究竟是身體仍有不舒服的緣故還是殘留的懼怕尚未徹底消失,淨玉玦的手微微有些抖。瑤禮擡眼定定看了許久才緩緩伸出雙手,一點一點往前,輕輕觸上他的指尖。煞氣并未沖撞來,魂魄也未有再抗拒,淨玉玦暗暗松口氣一把抓住瑤禮的手,不禁笑起來道:“手好小,果真還是個小娃子。”
瑤禮立即用另一隻手握住淨玉玦,喜極而泣道:“我很快就會長大了,到時候,我的手一定會同你的手一般大。”
“好啊,等你長大了我們再比比。”淨玉玦笑起來,末了側頭看向一旁的憐問道,“你是玄鳳族的憐?哦,在宅子裡養傷的玄鳳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