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廚已被收拾得幹幹淨淨不剩半口吃食,薄棠斥隻得動身潛入夜裡去城中滿園香裡抓活雞回來,心想着既然是妖倒也無關非得要熟的。可偏偏不巧,他哪裡找到準滿園香的東廚,便是細聞禽聲微微錯尋了個臨近的院子落腳。此偏院乃是幫仆入寝的地方,他四下尋不見雞鴨正欲轉身而去時卻聽得身後有人聲。
“此處住的都是勞苦人,沒有你要尋的值錢物什。”
揮袍撩衫的動作頓時停下來,薄棠斥不便再使出妖力飛檐離去隻得收斂了氣勢勉為其難轉身應聲道:“我是想尋些食物。”
“哪有夜半不眠偷入人家尋食物的。”自屋檐無光之影處走來一名衣着樸素的男子,他緊緊盯着薄棠斥非常人之色的銀色頭發打量許久,末了直言問道,“你聽過困獸谷麼?告訴我如何才能進谷,我用食物同你換。”
未料由凡人口中聽得此言,薄棠斥猶豫片刻才佯裝不明所以回道:“困獸谷是甚麼地方?”
男子愣了愣:“你不知道困獸谷?可你的頭發……”
“生來如此。”倒并非是假話。雖有一絲于心不忍,但未免惹來妖與人之間的紛争他也隻得這般做。
男子低頭面露失望幽幽歎息:“又是落得一場白開心。”
“蘇方,誰來了?”屋中有人聽見門外細語聲,便咳嗽兩聲下榻開門探出頭來問道。
“沒有誰,我起夜罷了。”男子回頭向問話之人解釋過便推着薄棠斥往院外走,悄聲又道,“我帶你去東廚。不過都是些昨日剩下的,你不嫌棄倒是可以拿些去。”
“隻要幹淨便無妨。”
男子聞言不禁調侃他道:“你這竊賊,偷食物還挑幹淨不幹淨。”
薄棠斥拿出幾塊銅闆攤于掌心遞至男子面前道:“夜裡來的就不能算作客人了?”
男子瞧了瞧他掌心的銅闆并未拿:“你夜裡去罄煙樓許是能算作客人。”
“也對。”經他一言,薄棠斥恍然大悟,“倒是忘了還有這回事。”
“光是幾個銅闆,怕是連罄煙樓的門檻都跨不過去。喏,這些都是,也不會再拿給客人了,肥瘦你自己挑。”
許是昨日客源不多的緣故,滿園香的東廚裡還剩下好些燒鵝。曾經盤纏用盡露宿街頭饑不得食的日子仍舊曆曆在目,便是見不得旁人再受啼饑号寒之苦,蘇方不去細想翌日掌櫃掌廚知曉後否會怪罪,擅自做主收下銅闆賣了兩隻給薄棠斥。
薄棠斥提着包好的燒鵝反倒是替他為難起來:“未經掌櫃之意,你真能做主賣給我?”
“若非饑腸辘辘,你也不會半夜出來覓食。明日我自會向掌櫃說明白,你不必在意。”見他面有難色正彳亍,蘇方便微微而笑又道,“滿園香的東家并非小器人,他們不會因此而責難我。不過隻怕往後啊,也不會再有燒鵝了。”
“你……”困獸谷一事實在難以輕易道出,薄棠斥猶豫再三終是未提起,“浣甯山上有一處宅子,你若有難可到宅子來尋求庇護。”
蘇方默言點點頭,目送薄棠斥由小門而去久久收不回目光。薄棠斥亦是對他問起困獸谷一事始終忘不掉,便于回山之路途上皆是在猜想。且不論凡中有幾人知曉困獸谷存在,即使知道又有幾人敢往妖窩裡去?心中這般想了便更是再難以放下,遂是打定主意改日再來接觸。
怕驚擾了熟睡的小妖們,薄棠斥悄聲飛入院中輕足踮腳落了地,擡眼見得茶棚中微光之下勾勒兩道重疊人影便不由得停步頓了頓。燭光微火隻模糊映出潮湆的容顔,泰然遊刃自若,半點不似方才後院裡那惱羞成怒的慌亂模樣。
誠然,無論細細端詳亦或是匆匆一瞥,潮湆的容貌皆是刻入眼底席卷腦海的美,不可方物又驚心動魄,猶似雪山之間一支紅梅純中帶豔。薄棠斥不知為何竟是挪不動步子,本該上前去擱下兩隻燒鵝就走的,此時卻怕擾了潮湆的美。
茶棚裡頭的潮湆餘光不經意瞥來時瞧見他身影,便招了招手。他遂是萬般無奈隻得前去了,放下兩隻燒鵝解開繩子往前推去:“即使不夠,你們也隻能忍到天亮了。”
潮湆湊近聞了聞,問道:“這是甚麼?鳥?”
薄棠斥索性于案桌對面入座,解釋道:“凡人的吃食,燒鵝。”
“有勞你奔波替潮湆覓食。他平日裡并非任性的脾氣,看來是真的餓了。”潮湆身旁坐着另一隻蛟魚洌滳,他一面将潮湆面前的那隻燒鵝拽得七零八落一面對薄棠斥感恩道,“吃完這一頓我們便會離開不再給諸位添麻煩。”
雖然不餓,可瞧着潮湆狼吞虎咽半分不文雅的模樣薄棠斥還是有些犯饞:“身上的傷已經無礙了?”
洌滳皺眉歎口氣,片刻後才道:“行動已是不再受限。”
薄棠斥若無其事從潮湆面前的燒鵝中拿走一塊放入口中,邊吃邊問:“複仇之事你們有何打算?真要取厭隗性命恐怕不易。”
洌滳勉強笑了笑:“之前聽聞他修為大損以為有機可乘,結果卻害得潮湆受了重傷。”
正吃得起勁的潮湆聞他此番言也停下動作,抹了抹嘴目有寒光道:“大哥的仇一定要報。厭隗作惡多端,豈能容他逍遙度日。”
洌滳愣了一瞬,繼而附和:“确實要報。”
薄棠斥左右端詳他二位的臉,末了問道:“你們是兄弟?”
“我與潮湆是竹馬之交,被殺的大哥算是我們半個師父。”洌滳拿着燒鵝的手漸漸放于案邊上松了力氣,“是為了将我們從厭隗手中救下,才會遭到毒手。”
潮湆緊拽手中燒鵝,不覺手指已嵌入肉中:“這仇我必須得報,今日不行便再等一百年。此仇此恨,怎是一句無關痛癢的早已悔過便能了的!”
此時棚外傳來一聲歎息,過後現出一道身影入内來:“可否先聽我幾言。”
來者是憐,洌滳與潮湆一見他便立即起身氣勢淩厲格外戒備,一副蓄勢待發的姿态緊緊盯着憐。憐未料惹來他二位如此反應,正往對座而去的姿态因此停滞下來。
“我不會動手。真要取你們性命怎會大費周章帶你們回來。”憐繼續入了座,刻意放緩語速繼續道,“毋庸置疑,厭隗的确做下許多惡事,也曾害死我姐姐,害死了許多玄鳳。現如今他所遭受的一切我都認為是罪有應得,是天不叫他好死。他自己也清楚。”言至于此,憐不禁蹙眉停下話來歎息一聲。
兩隻蛟魚聽得,繼而收斂氣勢重新坐正身體仔細看着他。
洌滳問道:“他害死了你姐姐,為何你還要幫他?”
憐頓了頓,才答道:“我已與他成對,自然會幫他。”
“你與仇人成對?!”潮湆驚愕得睜大雙目,“況且……還皆為雄鳥……”
洌滳微微側目睇一眼潮湆又收回目光看向對座的憐:“成對,是指結為伉俪?”
憐點點頭,片刻後才又緩緩道:“以前,我也與你們一樣想過要殺了他報仇,可我下不了手。唯獨隻能……支持他去赴死,如此也是我背叛我姐姐應受的懲罰。”
“你所言與所行可是全然相悖。”
“眼下的确如此。”憐勉強牽出一絲笑,繼而又淡下去,“他的死期已定在一百七十年後,眼下萬不能出事。此乃我們與藥天的說好的,亦是我與他說好的。唯有那樣的死法,才能令所有恨他的妖出一口惡氣。你們不妨也等等,到時候再來看他的笑話。”
“無論他是怎樣的死法都不足以令我們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