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妖膝下長大的蘇方自然是明白。先前他說血與肉便是因為血還能生肉還能長,可這精氣,多兩口下去命便沒了。
看他沉思有猶豫,洌滳便又笑道:“既然你給不了我想要的,此事便作罷。”
“不能作罷。”蘇方咬咬牙,“說好了,隻要我将精氣給你,你便帶我進谷。”
“隻進谷就足夠了?”
“帶我進去,但不許不經我意便——”蘇方話未落得完全便被洌滳頸脖處忽然炸開的鳍鱗給看得滿臉發麻。
彙聚此處的瘴氣忽然向兩旁湧動,于之間逐漸稀薄處出來一名男子。男子周身躍着雷光,臉上青鱗直至細長眉眼下尚未完全褪去,由他步步向外才慢慢化作凡人肌膚,垂于身側的雙掌卻仍舊維持着原本似鷹爪的模樣。
洌滳僅是剛瞥見他先出的身影便當即單手摟過蘇方腦袋按在懷中,以垂下的大袖襟遮擋住他凡人之軀。蘇方被突然抱住十分意外,剛推着洌滳要掙脫便聞得耳旁低語有聲道:“莫動。”遂才安分下來。
自谷内出來的男子面容陰柔冷恨,擡眼瞥見他二位便是站定身來上下打量幾眼,周身氣勢無意散發卻壓迫而來不怒自威:“原來是蛟魚。畏首畏尾從不遠離栖沐淵,今日倒是稀奇。”
聽得蛟魚二字蘇方渾身一震,便叫洌滳心緊他再有動作按得更用力了些:“是又如何。”
“你如何還是我如何?要與我動手,你再修煉個兩千年。不過,兩千年後我還是比你道行深。”
眼前男子不簡單,光是自他身上散發而出的妖氣便是猛烈得很。洌滳自然不敢與他起沖突,隻得好言道:“還請莫誤會,我并無與你動手的意思。”
“因為你不敢。對了,你懷裡抱着的是甚麼?”男子嗅了嗅,繼而道,“竟然是凡人。食物?正好,我肚子有些餓了,把他給我。”
洌滳當即抱着蘇方後退幾步,渾身上下因戒備而陣陣發涼:“他是我的——”該給蘇方以何種身份才不會激起這隻雷麟的殺心?他不禁斷了後話有尋思。
“我說我餓了。”男子雖是沒了耐心卻也并未動怒,而是指着洌滳懷中的蘇方上前幾步,“你在雷麟面前護食是自不量力。我要吃他。”
“神獸也食人麼?”洌滳緊抱着蘇方往後退,拿不準這隻雷麟究竟有何居心。
男子不削一顧冷笑道:“莫非是你栖沐淵的清規戒律裡寫了神獸不得食人?那未免管得太寬了些。”
“洌滳救救我。”蘇方心裡懼怕被交出去,便是不由得抱緊洌滳的腰,輕聲細語道,“我不願被來曆不明的妖給吃了。”
養育他的那隻妖曾說過,雖萬物有心,心卻難持時時善。他吃不準相識不過數十日的洌滳是否會以一善向他,故而身上止不住因此打起顫來。
覺出懷中人在發抖,洌滳将他按得更是用力了些,擡眼看向雷麟那頃刻間便改了神色再不見示弱與遲疑:“他是我交好之人,即便是神龍來了我也不會給。谷口處有好幾頭妖獸,足夠你填飽肚子。”
不知為何,雷麟聽得他此言愣了神,尋思了半晌問道:“這凡人救過你?”
“救過。”洌滳不假思索便答了。
雷麟收回手去沉默片刻,繼續問:“如何救的?”
蛟魚并非生性狡猾之輩,哪裡有本事在坦然自若的突如其來間編個故事。見他半晌應對不上,蘇方便大聲開口道:“之前!多日之前,他被困于陷阱中脫不了身。我将他救了上來。”
“正是如此。”洌滳附和着亮出之前與玄鳳相鬥時留于手臂尚未消去的疤,擡眼仔細盯着雷麟揣測他聽了這番話後的反應。
“原來你也是。”雷麟低聲呢喃了一句,随後又問蘇方道,“凡人我問你,你為何要救這隻蛟魚?”
蘇方回道:“眼前有人受難,恰好隻有自己才能出手相救時,任誰都會如此。”
“那你可有想過讓他報恩?”
他并未當真救過洌滳,若是說了想過萬一又使得那雷麟起了主意刁難,可就麻煩了。便是如此思量之後他又應:“沒有。”
“倘若他執意要報恩,你又如何?眼下,他不正是為了你而要與我作對,連你的模樣都不願讓我瞧見。”
“這并非是他在報恩。”蘇方稍稍推開洌滳轉過頭去偷偷看一眼雷麟,繼續道,“不願失去友人才使得他想保護我,這同恩情無關。”
“即便與恩情無關,你們凡人也能接受?”
“對方示好,豈有不接受之理。”
聞他此言雷麟垂首自顧自思忖了許久,擡目又盯着眼前一妖一人默言看了許久,才向洌滳道:“好好待他。”
不待洌滳有回應,他便化作一道驚雷竄入雲端而去了。洌滳松口氣,正欲開口便見得蘇方渾身洩了力癱跪在地,遂也蹲下身去道:“進谷後這般情況每時每刻皆有可能發生。雖說雷麟不一般,但裡面妖族數多——”
“你摸,我心裡在打鼓。”蘇方隻在意着自己被吓得猛跳的心聲并未仔細聽洌滳說了什麼,自行摸上心口探過後便拉過洌滳的手放上來。
洌滳便不禁被他此舉斷了言語。
透過凡人粗糙厚重的衣裳,掌心感受到的鼓動順着手臂仿佛傳向身體每一處,使得寸膚寸骨皆受它震響而被迫牽動,原本還算是平靜的胸腔之内也因此大聲喧嘩起來。
嘭咚,嘭咚。
蘇方未有多思慮,伸手摸上洌滳心口探了探繼而笑起來,道:“你也在打鼓。”
他也在打鼓,打得比蘇方還厲害,叫他耳中再也聽不見别的聲音。
兩處鼓音齊鳴,勝卻世間所有聲。
前傾身子相互撫探心口的姿勢有些累,蘇方正欲收回手卻被洌滳忽然緊緊握回心口上。他擡眼看去,見得洌滳投來的目光中靜溢出濃若稠蜜的深意,欲言的唇尚且未啟便因此止了音。
林間風飒飒,卷起落葉蠢蠢動。一片未遭足履踩壞的枯葉被卷向半空飄旋向遠處去。經它翩然劃過之處那後頭,是愕然睜大雙眼的蘇方與湊近前去後慢慢收回腦袋的洌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