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臂上不知何時起有了塊分外惹眼的疤,分明是不疼的,卻讓淨玉玦總是在意,斜卧茶棚時便會不時撩開衣袖瞧半天。說來也怪,這疤無論他如何動用仙法抹去皆無用,才是隐去了,卻又短短一瞬間再次顯現出來。琢磨過幾時他便大徹大悟——手上這疤痕是由為戎弱而來。
他霸用了兩千餘年的皮囊正逐漸變為戎弱自身的模樣。
“你還在瞧那塊印記。”瑤禮背着土地公為他編的笥箧去城中賣完藥才回來,過小橋時便遭小妖們圍住求玩意兒。他高舉起拿了熱包子的手臂不叫他們搶得,一面自顧自下小橋去往前走一面從當中拿出幾個來分。見得淨玉玦又撩開衣袖對臂沉思便推開跟前玉子兒大步向茶棚而去,又道,“是它今日作痛作癢了?”
問得此般音出沉穩尾韻又帶半分清揚的一言,淨玉玦放下手整好衣袖遮住疤痕漫不經心朝他看去,不思有答,卻道:“即使你不去賣藥,身上錢财也是夠的,我幾時虧待過你。”
“那些是你的錢财非是我的。”瑤禮取下笥箧入茶棚中坐下,從當中拿出一隻錦盒推向淨玉玦面前,“打開看看。”
錦盒之中裝了隻鑲着青銅紋的陶杯,是今日瑤禮去賣藥時碰見挑扁的商販所販售之物,被拿出來擺上案木時他一眼便相中,尋思着贈與淨玉玦正當好。遂是用賣藥的銅闆買了一隻。這物件本是成雙成對賣,奈何他還得去給小妖們買肉包子,便是費了好些口舌才使得那攤販答應賣他一隻。
淨玉玦拿出杯子左右瞧了半晌不明白哪裡值得瑤禮如此費心思,卻還是立即叫玉子兒去煮了茶,亦是從此再未用過旁的杯子。
有一回玉子兒大意,随手拿了淨玉玦以前用的來斟茶。淨玉玦擡眼睇得了,輕呵一口氣徑直将其吹散了去,又叫玉子兒重添一杯。瑤禮在旁見了,隻偷偷地笑。
于是往後每回前去絡澤城賣藥,瑤禮定然會給淨玉玦帶一樣什物。有碗筷、有席鎮、有香爐、有發帶、有汗巾、有鞋履。不知不覺間,淨玉玦穿的用的幾乎全是瑤禮這些年來送他的。
明明都是些無關緊要微不足道的東西,神仙哪裡在意這個,偏偏淨玉玦就是想穿想用,還怕弄壞了特意附上仙氣保護着,旁人更是碰不得。玉子兒不懂個中原由,隻以為是仙君終于對凡人物件起了興緻。
淨玉玦卻是口口聲聲都在嫌棄凡間物件如人一般,易逝。
“今日送藥去醫館,能早些回來。”瑤禮背上笥箧來向淨玉玦暫别,“有想要的物什沒有?”
絡澤城中的醫館乃是當年沈老留下的,已是近兩百年的老店。如今的郎中曾聽自己師父提起過浣甯山上的醫仙,故而得知瑤禮自山中來後便以為他與醫仙有淵源,便是常問他買藥。
“昨日才下過山了,怎今日又去。”
“昨日是散客,今日不是。”
淨玉玦想不明白瑤禮何故堅持要這般辛苦,不過隻要他不鬧着親自涉險去懸崖上采藥倒也無妨。淨玉玦不再多言,便是允他去了。
瑤禮出門不多時候,于碧天秋海間飛來一隻翠鳥,尚未落地便化作女子模樣衣袂翩跹,領來細風送輕吟,而至茶棚外,道:“仙君,般孟的人到了,正在絡澤城中歇息,明日上山來。”
“離你上次回來隔了四年餘八十二天。”淨玉玦細聲算道,末了拂袖起身步出茶棚眨眼間便不見了身影。
裳羽見他動身,便也化作翠鳥追了去。
迅身如風及光陰,凡胎肉眼再可見時他便已然在瑤禮身旁。瑤禮尚且下山中,恍然見了他是一驚,随後又是一喜,道:“怎麼今日願意陪我去賣藥了,之前你總嫌麻煩。”
淨玉玦皺皺眉轉身要走:“那我回去換憐來。”
“換憐作甚?”瑤禮當即拉住他手臂拽回來,攙着拉着下山去,“正好今日能早賣完,我做東,帶你去滿園香裡用膳,且當作你陪我來的謝禮。”
“用膳倒是不必了,我想去街上走走。”
“賣完藥我陪你去走。”
本也是有此打算,淨玉玦未再言顧其他,信步閑風與瑤禮并肩向城中去了。
醫館的招牌未改,卻是在兩百年間換了地方,由行客絡繹的繁華大街搬遷去了稍顯清淨的偏僻之處。倒并非是蕭條的緣故,而是如今當家的溫老為求專心研醫出診而特意賣了先前的老宅,買了間左右無鄰舍的大宅子,置出幾間屋來收容無處可去的傷病之人。
叩了幾響醫館敞開的大門,等了半晌不見溫老的徒兒來迎門,淨玉玦索性提裳擅自跨過門檻入内去了。瑤禮見得,亦是跟上前去,一面朝堂上走一面高聲喊道:“溫老,我是亭涵,給您送藥來了。”
片刻後小童子才跑出來,道:“師父在出診,您二位随我這邊來。”
小童子領着他二位去了偏室等候,又奉來熱茶便退下。淨玉玦朝杯中睇一眼未入座,踱步至小門邊抱肘斜倚上去,夾起垂下的細竹簾往外看。瑤禮瞧見了,也不坐,放好笥箧走過來,問道:“你在瞧甚麼?”
偏室與溫老出醫的診堂隻隔這一道細竹簾,縫隙之間隐約可見前來問診之人的側影。可偏是不巧,陪同而來的高大黑衣人無意間當去了那病客的腦袋,便叫淨玉玦隻瞧得那是位男子。
男子衣着不凡,鴉青鬥篷下露出些許繡着銀紋祥雲的若草衫袖。他說話時聲音極其細沉,不及他身旁便難以聽得明白,瑤禮随着淨玉玦聽了半晌也不過隻聽清了他幾聲咳嗽。淨玉玦正尋思在何處聽過這般咳嗽聲,一位女子便忽然現身近了竹簾來。
便是那多年未見的玉銀兒。
“仙君。”她清淡喚道。
玉銀兒始終隐了身影,唯有同為神仙的淨玉玦可見她。淨玉玦未有太驚訝,隻點點頭,掀開竹簾向診堂去了。瑤禮來不及阻攔,隻好快步折回去提起笥箧跟着來到診堂。
聽聞動靜,診堂上的幾人紛紛轉頭看來。先前迎門的小童子也在,此番見他二位跑出來打擾師父,便有不快道:“都說了師父在問診,您二位怎麼出來了,要是茶水喝完叫我一聲便好的。”
淨玉玦不答他,徑直走到看病的男子跟前低頭看他。男子身旁的護衛警惕起來,手已握上腰間佩劍将其拔出了一寸。
“舛奴。”男子立即出言制止,随後握住手杖緩緩站起身。旁邊的丫鬟見狀立即上前來扶,他向丫鬟擺了擺手,對淨玉玦道,“我們拿了藥便走,勞煩足下稍等片刻。”
“手。”淨玉玦撚過衣袖向他伸出手。
眼前此人此容顔與當年同他談笑風生的馮溯已如出一轍。
既為來世,又豈會有不同呢。
垂目看了淨玉玦的手片刻,舟謙才慢慢又道:“隻是舊疾未愈,不勞煩足下了。”
眼見舟謙有提防,淨玉玦便又問道:“舊疾是指中毒?”
聞言之人皆是驚詫不已。桌前溫老細細端詳淨玉玦許久,才起身問道:“亭涵,這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