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你們回般孟也無妨,不過我得帶上淨——莫強求。這些年全靠他們兄弟二人照顧,我才能衣食無憂,既然有富貴,便要同富貴。”
舟謙微微含笑點點頭:“你要帶誰回去都好。宮中諸事複雜,有幾個同心人相伴身邊對你更有益。”踟蹰尋思許久後,他又道,“本來我不打算搬弄些是非,但你此前十餘年活得單純許是不懂宮中人心,隻怕适應不了回宮後的日子。你乃是宗公子,便是下一任般孟王。此前世人都以為宗公子已死,而王後也再無所出,王儲之位便成了幾家夫人公子相争之物。如今除了你我,另還有三位公子,其中兩位尚未成年,包括我的同母弟弟。”提起被留在般孟的弟弟,舟謙不免幽幽歎口氣。上衍并非遇事忍氣吞聲的性子,也不知在宮中過得如何了,定是受了不少委屈。
瑤禮起身行至茶棚外的火爐旁,提起煨在上頭的水壺給舟謙手邊的茶杯裡斟上熱水。
“有勞。”舟謙客氣笑笑,捧了茶杯小飲半口待瑤禮放好壺回茶棚坐下才繼續說道,“與你一樣,我的生母也已過世。不過餘下二位公子的母親尚在身邊,便是争鬥得最厲害。現如今你要随我回宮了,本來有機可乘的全都變成一場空。宮裡任何人輕易不可信,你不知道昨日對你笑臉相迎之人今日會不會暗亮兵刃,必須有絕不會叛逃的親信在身邊才能活下去。尤其是你。”
瑤禮笑看了淨玉玦一眼,心裡道是隻怕凡人誰也動不了他分毫。
舟謙不知他何故露出自信神色,正有疑惑時便聽淨玉玦笑道:“殿下莫擔心,我兄長雇傭的兩名護衛還算忠誠,也能打,有他們在無人能傷瑤禮。”
舟謙這才點點頭,末了道:“還以為要花些時候才能說服你們。既然如此,修整幾日我們便啟程回般孟。瑤禮覺得如何?”
瑤禮二字他十分生疏未覺是在喚自己,愣了半晌才回過神思來道:“他們都喚我亭涵,忽然之間聽你喚瑤禮以為是喚旁人。”
“亭涵?”
仔細端詳過舟謙的神色,見他臉上隻有狐疑不見半點過去熟悉之意,淨玉玦不禁生出些許落寞來:“怕暴露他身份,才特此改了名字。”
舟謙微微一笑:“那我也喚你亭涵。”
“都好。”嘴上這般說着,可聽見舟謙叫自己亭涵時,瑤禮仍舊不由自主露出一絲笑意來應他,“幾時走全由你們定。”
聽得瑤禮這番話,懸起的心才終于落定:“好,等備好給你乘坐的馬車我們便動身。這幾日你們也能收拾物什,看看哪些需要讓瑤禮帶上。”
“可你的身體……”瑤禮不免擔心路上颠簸他身體吃不消,“不再多養幾日?”
“不礙事,離宮時帶了藥方出來。”
淨玉玦挽過袖袂伸長手臂放在案桌上,向舟謙攤開掌心:“讓我瞧瞧你的脈。”
舟謙抿唇遲疑許久,才順從地擡起手臂将腕子放入淨玉玦掌邊:“昨日莫子翁也提過。難道你也會醫術?”
“家兄教過一些。”淨玉玦一邊笑道一邊壓上舟謙的脈。他并非能從脈息間探得此人身子如何,隻不過是借故釋出一縷仙氣缭入舟謙體内。仙氣順血脈而上徑直遊向他肝胃處護作一層單薄的網,暫且抑制住了虛化之證。
“你一眼便瞧出了我曾中過毒。”舟謙垂目看向自己過于骨瘦如柴的手腕,“莫非我體内尚有餘毒未清?”
瑤禮開口問道:“是宮裡那些人下的毒?”
他搖搖頭,平靜答道:“是我母親。”擡眼見得瑤禮滿面皆是震驚不已,舟謙便對他展顔笑了笑,猶似寬慰。末了他斂回全部不恰當的表情正色繼續道,“想必你回宮後會聽到不少傳言,我便索性在當下告訴你得好。我的母親不僅給我下過毒,也給你的母親下過毒。害死王後之人,正是我母親。”
怕瑤禮聽後有所舉動,此前一動不動的舛奴暗暗握住佩劍,餘光全然落在棚外守立的厭隗與憐身上。憑他守護舟謙這些年的警覺,便早已知曉棚外那二位定非等閑泛泛之輩。
“我……”瑤禮欲言又止,歇語思量許久才又蹉躇道,“我深知自己冷漠不孝,隻在書中見過爹娘二字,連夢中也不曾出現過父母的身影……倒不如說,突然出現的父王反倒讓我無所适從不知該如何是好。比起……比起父母被害,這院中一草一木的凋零枯敗都更叫我覺得遺憾。若要說悲傷與怨恨……則更是沒有了。原本就不曾擁有過的東西,忽然有一日被告知失去了,當真有人會覺得悲傷麼?”
淨玉玦收回診脈的手拍了拍瑤禮的肩,溫和笑道:“你并非是不孝,更非冷漠無情,倘若你還記得曾在她生前相見過,定會覺得悲傷。不會眼下也好,不見你淚,不哀我心。在我看來啊,才是輕松許多。”
舟謙聞他二位此言兀自垂首怅然一笑,道:“母何以憂子,子何以報母。母不憂子,子不報母。你我境遇雖截然相反,卻又殊途同歸。見你這些年過得好,我總算是安心了。”他一手擡起胳膊等舛奴來扶一手握住斜靠案邊的手杖慢慢站起身,随後攏了攏鬥篷又道,“我落腳于城中遠客來,有事無事你們都可以來找我。”
遂于翌日閑過清晨,在小妖們撺掇玉子兒吵着鬧着要緊随之中,淨玉玦同瑤禮往遠客來去了。
下樓親自為公子熬藥的宮奚小絲見得這一行人來,愣了愣,招來小二去叫舛奴。舛奴聽得小二哥敲門從舟謙房中出來,瞥見樓下堂中乃是昨日才見過的宗公子便朝屋中低聲道:“公子,宗公子來了。”
屋内傳來幾聲隐忍的咳嗽,不多時候舟謙便移步現身于門口。堂中幾位先前已然瞧見舛奴在二樓,此時正好上得木梯來。瑤禮走在最前頭,擡眼瞥見舟謙笑臉迎來卻是不自在地頓了頓,爾後才仰頭對上他目光僵硬地牽動嘴角。
今日來城中的主意是淨玉玦提的,說是要請舟謙去滿園香坐坐。瑤禮明白他這是念想當初與馮少東家交好的時候,便也打算充當一回戚亭涵滿足他心願。可抱着這般心思當真與舟謙碰面了卻又叫瑤禮覺得多少有些别扭,畢竟前世他與馮少東家之間到底不是善終。
“幾位前來,是有事相商?”舟謙神色稍顯忐忑,隻立于房門外幾步之處等他幾位上來,見人将至跟前了才開口問道。他怕瑤禮一夜間又反了悔。
“好歹是主與客,便是想盡一些地主之誼。”瑤禮竟是有些認生,舉手投足間處處是拘謹,“你說有事無事都能來。”
舟謙這才暗暗松口氣,嘴角也裂得開些了:“我正有心思想看看你長大的地方。”
瑤禮也露出笑意:“你午膳若是沒有打算,我想帶你去我與莫子翁常去的百年招牌滿園香。”
“我也常去。”玉子兒接話道。
舟謙聞言擡眼睇過去,稍有打量後問瑤禮道:“跟來的這幾位是……?”
“都是我乳母撿來的小娃。”淨玉玦先一步笑道,“平日裡沒怎麼教過規矩,殿下莫怪罪。”
“不礙事。”舟謙眼中露出些許羨慕的神色,還來不及掩藏便又褪去了,“看來亭涵的兒時應是過得很熱鬧。”
瑤禮有所察覺便問道:“你喜熱鬧?”
舟謙頓了頓,含笑搖搖頭,道:“小絲正為我熬藥,我服過後便随你們去。進來坐。”
瑤禮面顯擔憂上下打量了舟謙一番:“你身體有恙?”
“調理罷了,以防忽來惡疾。畢竟出門在外,還是小心些得好。”
“凡事亦藥亦毒。一個方子喝了四年隻怕也不好。”淨玉玦一面入座一面道,末了尋思了一番不禁心生疑惑,“此番路途遙遠,殿下怎不帶些郎中在身邊?”
“出宮時帶了的。”舟謙勉強笑笑卻盡是無奈,“罷了,不提此事。”
淨玉玦見得他如此便覺得事有蹊跷,遂以心音問玉銀兒:“出甚麼事了?”
玉銀兒也以心音回道:“途中碰上刺客,醫士們都死了。”
淨玉玦皺皺眉:“何人動的手?”
“南乙。”
“公子,藥好了。”宮奚端着熱氣徐徐向空升的藥碗進來放在桌邊,“有些燙,您當心些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