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衆人挨着擠着觀懸燈,舟謙本是不打算去湊這個熱鬧的,可睇見小絲滿臉歡喜雀躍模樣便許了她去,末了又思及舛奴多年來不曾輕松過片刻遂也許了他去。然而舛奴放心不下,不願離他太遠便是毅然謝絕公子好意繼續守在他身旁,舟謙這才隻好作罷返回客棧的想法,陪着他們一起遊玩。
不知是燈火搖曳晃散了心思,還是周遭歡聲笑語吵亂了意志,等舛奴回過神來時本該在他身旁的舟謙卻不見了蹤迹,他慌慌張張四處找尋卻隻撿到那根手杖。
而此時的舟謙早已被堵住嘴套進麻袋裡遭人借夜隐身扛離了花了鎮。
車輪碌碌作響,沿途的劇烈颠簸使得舟謙穩不住身子倒在木闆上。身上的鬥篷早已被扒去僅餘下對他而言尚且算不得厚實暖和的襖衣,凜冽刮過的寒風吹得他渾身在發抖,便是忍不住連連咳嗽起來。
他咳得厲害,駕車趕路之人這才停下馬上了沒有棚頂的與揭開麻袋放他出來,罵道:“還以為抓了個富家子弟能多賣些錢,沒想到竟是快死的鬼。”
憑借月光灑落,舟謙端詳起此人面目,以舌頭頂出口中塞入的臭汗巾咳了幾聲緩緩氣,道:“你賣一個快死的鬼能得多少銀兩,不如送我回去,我還能将值錢的物件都給你。”
男子冷哼笑道:“送你回去豈不是找死。你這般的富貴鬼身邊哪會沒幾個能打的下人。”
“那你有何打算,拉一具屍體去賣?”
“屍體值幾個銅闆?鬧饑荒時還能宰碎了當糧食賣,如今豐衣足食,誰稀罕?”
舟謙蜷着身,分毫沒有掙紮反抗的念頭:“索性找個地方把我埋了罷。”
男子上下打量他許久,末了不善一笑道:“何須費這力氣。”他蹲下身解開捆住舟謙的麻繩,随後竟是動起手來脫他衣裳,“我總不能白跑一趟兩手空空回去,反正你快死了,這些衣裳也穿不住。死了做了鬼你可别怨我,要怨就怨你自己身子骨不硬朗,不然還有機會被贖回去。”
舟謙低頭看着自己身上僅剩的中衣,冷得直哆嗦:“你不如給一刀痛快的。”
“我隻為财,不殺人。”男子收好扒下來的衣裳扛起舟謙下了與,将他随意放在路旁樹下繼續道,“凍死病死的不算。”
他說罷要走,舟謙不知忽然哪裡來的力氣撲上去抱住他雙腿不撒手:“我不能死,我弟弟還在等我回去。上衍在等我,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啧,你這讨死鬼!托夢回去見他罷!”男子用力掰開舟謙攀附上來的雙手推開他,跳上馬車甩了一鞭子揚長而去。
單薄的中衣已是裡外皆被冬風吹得冰涼,舟謙試過好幾回都起不來身,隻得匍匐于地面咬牙努力朝花了鎮艱難爬去。可半條命已去被凍得渾身發僵之人又能爬得了多遠呢。他滿手是泥倒在路上,漸漸便沒了知覺不再覺得冷,當雪越來越大在他身上積起淺薄一層時甚至全身在發熱。
這是将死的征兆,他又怎會不明白呢。
渾渾噩噩如夢如實不真切間,唇上似乎被什麼東西輕輕觸碰,爾後又破開唇縫碰到了牙。舟謙費盡最後一絲力氣睜開雪花挂眼成簾的雙眼,便是瞧見了一塊正努力往自己嘴裡送的桃酥,與一雙姑娘穿的紫色繡花鞋。
時又幾何,當他再次蘇醒時已是穿戴整齊斜倚在樹下席墊上,身上還蓋着分明已是被搶走卻不知何故又出現的鬥篷。他剛想起身便咳起來,惹得蹲在火堆前的姑娘回頭看一眼,起身近前來替他輕拍後背。
舟謙緩了半晌,随後擡頭看向玉銀兒:“你是……莫子翁身邊的奚人。玉銀兒?”
玉銀兒沉默片刻才道:“白丫頭。”
“白丫頭?”舟謙有些困惑。
玉銀兒點點頭,拿出已是吃了半封的桃酥遞上前:“叫我白丫頭。”
舟謙接過桃酥看了看:“白丫頭。謝謝你救了我。”
“不客氣。吃桃酥。”
“好,好。”
桃酥剛入口被牙一咬,此前瀕死之情之景陡然曆曆在目,便是無可奈何地流下了兩行淚。上一回哭是幾歲時候舟謙已然記不起了,隻曉得無論是得知自己被母親下藥毒害還是瞞着所有人悄悄目送她被放逐離開宮門,他都沒有哭過。如今卻僅僅不過是因為一口已認命等死之時旁人送來的桃酥,便在這丫頭面前落了淚。
他埋下頭不叫玉銀兒再多看自己:“我還以為會客死他鄉……”
玉銀兒隻曉得一種安慰人的方法,便是同以前一樣學着仙君哄瑤禮那般抱住他,輕輕拍着後背:“你會長命百歲。”
盡管玉銀兒身上不夠暖,卻仍是讓舟謙覺得熟悉而安心:“我還以為必死無疑了……謝謝你找到我……”
“不客氣。”玉銀兒有意尋話與他說,便是又道,“你身上有藥味,我聞了很久已是記住了。你身在何處我一聞便知。”
舟謙愣了愣,随後竟是笑起來推開玉銀兒擦擦眼淚:“姑娘家,下回别再獨自跑出來,也别輕易去抱男子,會不安全。”
細數起來,她連玉子兒也未有抱過:“我隻會抱你,為何要去抱旁人?”頓了頓,又道,“臨香抱過我,但她并非男子,算不安全麼?”
姑娘直言不諱尤顯膽大,舟謙驚奇地打量她許久,末了笑着搖搖頭:“看來是我會錯了意。該回客棧了,以免叫他們擔心。”
他搖搖晃晃要起身,奈何手杖不知丢去了何處,踉跄幾步沒站穩眼瞧着便要撲進火裡。玉銀兒正要扶他,驚見了此景不由自主使出仙法将那火堆凝成冰後散作灰燼飄飄四下而去,末了才回神想起仙君叮囑之事,心裡暗道是闖禍了。
因被玉銀兒扶住的緣故,舟謙并未摔下去,而是睜睜看見眼前匪夷所思的一幕錯愕了許久,才轉頭問玉銀兒道:“适才那是……”
玉銀兒默口不答,而後手上使出些許仙力催生出舟謙的濃烈睡意:“一切皆是夢境,睡罷。”
“你……”後話不出半句,他便很快入了夢鄉。
她招來一片雲接住倒下的舟謙,帶着他往花了鎮去了。
翌日再醒來已是躺于客棧的榻上,舟謙剛睜眼欲要起身,舛奴便立刻近前來關切問道:“公子,可有哪裡不舒服?”
被舛奴扶着坐起身左右瞧了瞧,舟謙問道:“我怎麼回來的?”
“是莫子翁身邊的奚人發現您倒在街邊,背您回來的。”
昨夜之事曆曆在目,舟謙有些詫異:“街邊?不是鎮外山路上?”
“不是。說是您累着了,倒在小巷子裡。”
“小巷子……”舟謙若有所思皺眉喃道,末了擡起右手指尖相互摩挲片刻後放在鼻下嗅了嗅。
舛奴見得他如此,便道:“我叫小絲再來給您擦擦手。”
“小絲替我擦過了?”
“您睡着時大緻擦過。”
舟謙聽得沉口氣:“難怪嗅不出甚麼。舛奴,我想見見她,扶我起來。”
掀開被褥看見身上穿着的竟然是被那惡人扒皮一般退去的衣裳,舟謙愣了愣,随後見得舛奴拿來同樣是被搶走的鬥篷便更是驚訝不已,剛穿好鞋履接過遞來的手杖就匆匆出門去找玉銀兒。
玉銀兒正随玉子兒同幾隻妖在一樓堂上用膳,餘光瞥見舟謙下樓來便是轉頭看他,嘴裡正嚼着蜜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