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下起了暴雨,夾雜着雷鳴不時落下轟轟隆隆的響徹了整座山,便也灌入他耳中不得聽聞雨聲之外的任何一音。明明吵得厲害,不知何故反倒顯得整座山清淨得很。
“不哭了。”他的聲音避開大雨,細柔如蠶絲綿綿傳入澄華耳中,“告訴我蒼彌在何處。”
澄華跪在已然被雨水泡軟的黃泥漿中不肯擡頭見戎弱,想來是覺得十分愧疚才會将臉緊緊貼于泥漿上哭泣不止。
戎弱為她撐着傘,卻依舊擋不住魚貫而入的風雨潑濕了她渾身。她在發抖,既是因為冷亦是因為難過:“我不知他被帶去了何處,為了抽出示穹之脈,大巫師早已有準備。神天幫幫我,我想救他……我想救蒼彌。”
戎弱擡頭看一眼狂雨朦胧中的群山不由得歎口氣:“我探不到他的氣息。你們的大巫師做了甚麼?”
“我不知道。”澄華使勁搖着頭,“我不知道……救救他……”
“好了,不哭了。”戎弱無奈收回視線,彎腰強行扶了她起來輕輕呵出一口氣吹幹她渾身濕透的衣衫,“我是他師父,定然會救他。”見她哭腫雙眼臉上滿是污泥,又伸手不觸碰隔空稍拂過全都替她淨去,“别擔心,好麼?”
“神天,救救他。”
“我會救他,不哭了。”
澄華依然哭得上下不接氣:“我爹……我爹他們想要神力,最初讓我與您成親也是為此……隻要有了神力……”
戎弱躬身去看澄華繼續溫柔寬慰道:“蒼彌便交給我,等我好消息。好麼?”
然而數日連綿大雨不停歇,即便是戎弱使出神力将其屏去,又在他不留神時再度瓢潑而下傾覆了四周。于此漱漱苦潦中他越山過林卻尋不見蒼彌丁點蹤迹。自相遇以來他是頭一回探不出蒼彌的氣息,便也想不明白凡人究竟使出了什麼樣的術法藏起了他,心中逐漸是焦急起來。
示穹之脈的傳聞他雲遊三界時聽過許多,故而知道凡人對它何其渴求。本是以為蒼彌乃大荒之主,是神,凡人哪能奈何他半分呢。如今才恍然驚覺自己想錯了,凡人若花費心思,便是神仙也敵不過。
“神天仍是未能尋到蒼彌的蹤迹麼?”
聽聞身後澄華有言,立于古石之上望向蒼茫幕雨間的戎弱回過頭來,面似薄紙黯然頹靡:“我尋不見他。”
尚且懷有一絲希望的澄華撲通便向戎弱跪下了:“我方族人不過是想得神力相助,懇請神天與我成親。有了您,他們定然不會再求示穹之脈了。求您成全。”
“我娶了你,也不過是名義上的夫妻,于你們而言并無任何意義。”
“有的。”澄華顧不得其他,隻心想着趁戎弱拒絕之前求得他答應,“有了您他們便不需要示穹之脈了。大地多險惡,任何一次地動山搖惡病肆行便死傷無數。可有了神力便不再懼怕這些了。饒恕我自私愚鈍,隻能想到這個辦法。”澄華一面口中反複念着“求您相助”一面不斷磕着頭。額頭磕得破了,也不過混入泥中半點血。
戎弱見不得她這副可憐模樣,亦是救徒心切,沉色苦思片刻便應下了。
成婚這日天色依舊未放晴過片刻,伴随密集落點的雨聲嘩啦,山腹洞内響徹了凡人的歡歌陣鼓。
那日族長得知戎弱同意與澄華的親事時立即眉飛色舞将此事公之與山洞衆人聽,衆人亦是高呼雀躍擡了二位新人往空中抛起。
唯獨戎弱與澄華臉上不見任何喜色。
凡人有詐,神天與姑娘皆是不知。到手的示穹之脈豈會輕易便放棄,不如既要了它,也要了神天。虛情假意許諾成親後便一同搜尋蒼彌的下落不過是平生多數謊言中同樣随意的一句罷了,卻當真騙得戎弱穿上一身喜服。
紅衣裹身是戎弱從未有過的打扮,看着鏡中的自己便是覺得别扭。年紀有長的婦女在給他梳頭,口中念念有詞不過盡是些紅塵世俗的言語。戎弱默口不言隻聽着,心中甚是内疚與抱歉。他知道凡人最重嫁娶,盡管是與澄華共同編織的一場謊言,可仍舊覺得是對不起她。
“神天,吉時快到啦!”
“好。”
他站起身走出房門,在對面山壁梳妝打扮的澄華也是身着大紅喜服頭戴獸骨雕磨而成的十三隻發钗在送喜婆婆的攙扶下出門來,便于四方笑聲回響之中相顧生無奈。
“新人入禮——!”
下頭洪鐘之聲喊來,上頭亦是洪鐘之聲應道:“送喜——!”
一前一後兩位婆婆提了紅燈籠領着他二位沿石壁長階而下,一步一祝辭,唱道:“來兮,來兮,沐神之禮。尊親,尊親,答受恩誼。往兮,往兮,生死相依。”
篝火簇簇相映,照着四周層層繞繞的紅綢朱花,使得原本幽黑的洞中被硬生生染上猩豔豔的赤紅,連底下随歌起舞的衆人都像裹了一層血,分不清臉上神情是笑是哭,是喜是怒。壁上人影錯長張牙舞爪,竟是顯得有幾分詭異可怖,仿佛此處不似在人間。
徐徐緩步下得石階至中堂,伸手亮出手腕被送喜婆婆纏上浸過朱砂水的布,一層繞一層,将戎弱與澄華緊緊綁上。戎弱垂目看了看手腕,又擡眼看向身邊的澄華,露出些許寬慰她的笑。
大巫師端着酒碗手持一根魚骨針,命得旁人捉了戎弱與澄華的手指刺下去,念道:“一滴化身,二滴去魂,三滴消執念。從此兩心不離。”
從旁協助之人舉起裝有他二位鮮血的酒送至澄華嘴邊,澄華未見猶豫接過來便飲了一口。那人又端着碗送去戎弱面前,戎弱皺眉猶豫半晌,一旁的大巫師催促他:“神天,喝了才算禮成。”
戎弱凝眉沉色再遲疑了片刻才接過碗緩緩擡至唇邊,仰頭淺淺細飲了些許。
血酒如劇毒,不待他主動咽下便浸入身軀迅速散開去了。他隻覺得髒腑融化了似的疼,當即噴出一口鮮血吐了大巫師整張臉。那臉被血濺污了,卻仍舊勾出一副妖異的笑顔來。
“神天!”澄華扶不住戎弱随他一起倒在地上,“你們給神天喝了甚麼?!”她掙紮着要扶戎弱一同起來,擡頭向自己親人與好友投去求助的目光,卻隻是見了他們立于原處在笑,排排白牙在火光裡發紅。
她猶如一隻遭野獸圍困的驚弓之鳥,抱住戎弱的腦袋不停發抖。戎弱尚有些力氣在,舉起手去替她擦了眼淚:“不哭了……我沒事……”他艱難支起身站起來,“我沒事……禮可已是成了……?”
族長笑道:“成了。送新人入洞房!”
驟然灌入山洞間的狂風吹滅了門口那些篝火,黑色煞氣飄繞而入爬上了壁上紅綢裡。戎弱轉身回頭看去,便見了洞口處周身纏了煞氣的蒼彌。粗壯的金色經脈自他脊骨而出一半懸于背後,周圍的細絡延伸不止又在觸碰到煞氣之時被燒成灰燼。
“好痛啊……師父,我好痛啊……師父……師父……”
“蒼彌……”戎弱想過去。
“是示穹之脈!”大巫師高聲喊道,“示穹之脈顯真身了!快!快抓住他!抽出示穹之脈,與天同齊!”
“抽出示穹之脈!”
“蒼彌快跑!快跑啊!快啊!”澄華急得喊破了嗓子。